连绵的秋雨缠缠绵绵,下了已有三日。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细雨打在御花园的琉璃瓦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顺着飞檐滑落,织成一道密密的水帘。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还有淡淡的桂花香,却驱散不了这深秋的寒意。
萧彻被玄七推着,行在抄手游廊下。廊外雨丝纷飞,将远处的亭台楼阁晕染成一幅朦胧的水墨画。他今日入宫,是奉了父皇的旨意,商议核查藩王赋税的细则,事毕后,便想着绕路去长乐宫看看母妃。
行至一处拐角,玄七忽然低低“咦”了一声。
萧彻抬眸望去,目光穿过雨帘,落在廊下的尽头。
那里立着一道孤寂的身影。
萧洵身着一袭素色锦袍,未撑伞,也未带随从,只静静站在廊柱旁,望着廊外的雨景。秋雨打湿了他的鬓发,几缕墨色的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水珠顺着发梢滑落,滴在他的衣襟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可那背影,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寞,像是被这漫天秋雨,浇透了所有的意气风发。
萧彻的心头,莫名地轻轻一抽。
这些时日,萧洵与萧煜斗得不可开交,朝堂之上针锋相对,私下里更是互相使绊子,萧洵虽偶有胜绩,却也屡屡受挫。皇贵妃娘家势大,萧煜背后有兵部撑腰,手段狠辣,前几日更是借着漕运案,扳倒了萧洵身边的一位肱骨之臣,让他元气大伤。
想来,他此刻定是心烦意乱,才会独自一人躲在这里。
“殿下?”玄七低声询问,语气里带着几分迟疑。
萧彻沉默片刻,缓缓抬手:“你先去长乐宫,告诉母妃,我稍后便到。”
玄七愣了一下,看着萧彻眼底的神色,终究是躬身应下:“是。”
脚步声渐渐远去,游廊上只剩下他们两人。
雨丝依旧淅淅沥沥,廊下的空气安静得能听见水珠滴落的声响。
萧彻转动轮椅的轮子,缓缓朝着萧洵的方向行去。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寂静的雨幕里,显得格外清晰。
萧洵的身子,微微一僵。
他没有回头,却知道来的人是谁。
这宫里,能这般悄无声息靠近,又能让他心绪起伏的,唯有萧彻一人。
轮椅停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
萧彻看着他湿透的肩头,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被雨声柔化,少了几分平日里的疏离:“雨这么大,怎么不避一避?”
萧洵的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萧彻的脸上。那双总是盛满执念与锋芒的眸子,此刻竟黯淡得像蒙了尘的玉石,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与颓唐。他看着萧彻,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七弟……”
只这一声,便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萧彻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的那点抽痛,愈发清晰。他想起前世那个鲜衣怒马的三皇兄,想起御花园里追着他喊“小七”的少年,想起刑场上那个冷漠转身的背影,又想起今生御花园里,他抱着毒发的自己狂奔的模样。
百般心绪,交织在一起,化作一声轻叹。
“何苦呢。”萧彻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储位之争,本就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到头来,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萧洵闻言,惨然一笑。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底闪过一丝自嘲:“何苦?我也想知道,何苦。”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盯着萧彻,像是要将他的模样,刻进骨子里:“前世,我输得一败涂地,眼睁睁看着你死在刑场,看着大晏落入奸人之手。今生,我步步为营,小心翼翼,以为能护住你,护住这江山,可到头来……”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萧彻看着他咳得泛红的眼眶,心头微动,终究是软了心肠。他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的手帕,递了过去,声音依旧平静:“擦擦吧。”
萧洵怔怔地看着那方手帕,绣着淡雅的兰草纹样,是萧彻惯用的样式。他迟疑了片刻,终是伸手接过,指尖触到手帕的微凉,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
那是独属于萧彻的气息。
他攥紧手帕,低头看着掌心的纹路,声音低哑得近乎呢喃:“我知道,你恨我。前世的事,是我对不起你。今生我做的这些,或许在你看来,不过是一场笑话,可我……”
“我从未恨过你。”萧彻打断他,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前世的恩怨,早已随着那场大雪,烟消云散。今生,你我皆是身不由己,何来恨与不恨。”
他说的是实话。
经历过生死轮回,看过朝堂沉浮,那些年少时的爱恨嗔痴,早已被磨平了棱角。他对萧洵,有过怨,有过憾,却唯独没有恨。
萧洵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看着萧彻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半分谎言,只有一片坦荡。
心口积压多日的郁气,仿佛在这一刻,被这漫天秋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无言。
雨渐渐小了些,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透出一缕微弱的天光。
萧彻看着他眼底的松动,缓缓开口:“三皇兄,收手吧。储位之争,凶险万分,你我皆是棋子,何苦拼得你死我活?”
萧洵沉默着,没有应声。
他知道萧彻说的是对的。
可他走了这么远的路,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早已身不由己,无法回头。
萧彻看着他眼底的挣扎,没有再劝。
有些路,终究要自己走;有些劫,终究要自己渡。
他转动轮椅,准备离开:“雨快停了,早些回去吧,别着凉了。”
车轮碾过青石板,缓缓向前。
萧洵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颤抖:“七弟……若有一日,我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你……会不会救我?”
萧彻的身子,微微一顿。
他没有回头,只是迎着那缕微光,轻声道:“江山易主,与我无关。但你我兄弟一场,若真有那日,我会保你性命无忧。”
话音落下,轮椅的声音,渐渐远去。
萧洵站在原地,攥紧了掌心的手帕,看着那道清瘦的身影,消失在游廊的尽头。
雨停了。
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在他的身上,驱散了满身的寒意。
他低头,看着手帕上的兰草纹样,眼底的落寞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明。
或许,这世间之事,本就不必太过执着。
有些情谊,藏在心底,便已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