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季秋,金风送爽。太子朱雄英率北巡仪仗抵保定府,恰值秋收,官道两侧麦浪翻涌,远接天际,金黄穗粒垂坠,风过处簌簌作响,如唱丰年。府衙外百姓夹道,虽未敢喧哗,然眉眼间皆含敬慕,望那明黄伞盖下的身影,皆叹东宫威仪。
是日薄暮,太子于府衙正堂听保定知府苏文远奏报农事。文远年过五旬,身着绯色官袍,言语间极尽谄媚,先夸境内风调雨顺,再颂太子巡狩带来祥瑞,末了又提及府中子弟勤耕苦读,似欲攀附。朱雄英端坐案后,玄色常服上绣暗金龙纹,虽未着朝冠,眉宇间自有沉毅之气,闻言只淡淡颔首,目光扫过文远微微颤抖的手指,心中已存一分留意。
待文远退下,朱雄英携侍读李文忠信步往后院。暮色四合,檐角铜铃随风轻晃,廊下宫灯次第亮起,暖黄光晕映着青砖地,将二人身影拉得颀长。行至书房外荷花池畔,忽闻一阵清越琴音自水榭飘来,初时低回婉转,如空谷幽兰吐芳,继而渐转清冽,似玉露滴碎寒潭,竟是失传已久的《幽兰操》。
朱雄英脚步微顿,眸中闪过一丝讶异。此曲乃前朝太乐令蔡邕所创,后因战乱乐谱散佚,仅存零星记载于《乐书》,寻常乐师绝难习得。他循声望去,只见水榭中设一方紫檀琴案,案上冰弦古琴泛着温润光泽,案后坐着一位素衣女子。月光如练,倾泻在她如瀑青丝上,发间未簪金玉,只以一根素银簪绾起,侧脸轮廓似昆山玉雕琢而成,鼻若悬胆,唇如含朱丹,竟生得一副倾城之姿。
琴音戛然而止,女子似闻脚步声,缓缓抬首。那双眼眸尤为动人,眸色如秋水含烟,眼波流转间,自带三分轻愁,宛若西子捧心,惹人怜爱。见朱雄英驻足,女子连忙起身,敛衽屈膝,行下拜礼,声音清脆如出谷黄莺:“民女苏婉清,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圣安。”
朱雄英微微颔首,目光落在琴案上:“苏姑娘请起。此《幽兰操》乃前朝宫廷秘谱,久已不闻于世,姑娘竟能娴熟弹奏,不知从何处习得?”
婉清垂眸而立,纤手轻拢衣袖,指尖泛着莹白光泽,语气柔婉:“回殿下,民女亡母曾为教坊司乐师,昔年蒙先皇恩准,得抄录此曲乐谱。母逝后,民女常弹此曲以寄哀思。今日听闻殿下驾临保定,民女不揣冒昧,在此抚琴,愿以微薄技艺,慰殿下旅途劳顿。”
话音未落,一阵秋风掠过荷塘,吹得水榭中纱帘轻扬。婉清单薄的素衣被风拂起,露出纤细的肩颈,她下意识地抱紧双臂,身子微微一颤,那模样愈发显得弱不禁风,如风中残荷,惹人怜惜。
朱雄英见状,解下身上玄色披风——披风边缘绣着银线云纹,尚带着他身上的温热——递向婉清:“秋夜露重,寒凉侵骨,姑娘当心身子。”
“殿下!”就在此时,李文忠急匆匆从廊下赶来,见太子亲手递披风与陌生女子,脚步蓦地顿住,眼中满是惊愕。他随太子多年,深知东宫规矩森严,太子素来端方自持,今日之举,实属罕见。
婉清接过披风,指尖无意间触到朱雄英的掌心,那温热触感让她身子微僵,随即脸颊泛起两抹红霞,如三月桃花初绽,轻声道:“多谢殿下关怀,民女惶恐。”
此后三日,苏婉清总能“恰巧”出现在朱雄英视线之内。
次日清晨,朱雄英于书房外庭院练剑,晨光熹微中,只见婉清身着浅绿襦裙,在廊下整理花木。她手持小锄,动作轻柔地为月季松土,鬓边落了一片花瓣,却浑然不觉,专注的模样宛若画中仙。见太子看过来,她便停下动作,屈膝行礼,笑容温婉,不卑不亢。
第三日午后,朱雄英在池边亭中与李文忠商议政务,婉清又捧着一卷《诗经》,于不远处的柳树下诵读。她声音清亮,吐字清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诗句伴着风声传来,别有一番韵味。偶有风吹乱书页,她伸手去拢,皓腕轻抬,露出腕间银镯,日光下泛着淡淡银光。
朱雄英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疑窦更甚。这女子举止优雅,才情不俗,却总在他出现时“偶遇”,且每一次出现,都恰好在最能展现其优点的时刻,太过刻意,反倒露了破绽。
第四日午后,朱雄英正在书房批阅公文,案上堆叠着保定府的漕运账簿,他正逐页核对,忽闻门外传来轻浅脚步声。抬眼望去,只见苏婉清端着一盏参茶走进来,今日她特意梳了时新的堕马髻,发间只簪一朵新鲜玉兰花,花瓣洁白,香气清雅,衬得她面容愈发清丽脱俗,宛若月下仙子。
“殿下连日操劳,批阅公文至午后,恐伤神思。”婉清将茶盏轻轻放在书案上,动作轻柔,生怕惊扰太子,“这是民女一早便开始熬制的参茶,特意加了宁神的百合与少许蜂蜜,口感温润,还请殿下品尝。”说话间,她衣袖滑落少许,露出一截皓腕,腕间竟换了一只翡翠镯子——那翡翠色泽浓艳,质地通透,水头极佳,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绝非寻常人家所能拥有。
朱雄英放下朱笔,目光在那翡翠镯子上停留片刻,又抬眼看向婉清,语气平淡:“苏姑娘有心了。只是本宫身边自有宫人打理饮食起居,这些琐事,姑娘不必亲力亲为。”
婉清闻言,神色骤然一黯,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迅速蒙上一层水雾,似受了极大委屈,声音也低了几分:“殿下可是嫌弃民女出身微贱,觉得民女做这些事,污了殿下的眼?”
“非也。”朱雄英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飘落的秋叶,语气依旧平静,“姑娘才貌双全,气质清雅,绝非寻常女子可比,何必自轻自贱?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姑娘可知,这保定知府苏文远,与你是何关系?”
婉清脸色骤变,手中紧攥的素色帕子险些落地,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眼神闪烁,不敢与朱雄英对视:“殿、殿下何出此言?民女与苏知府……不过是同乡罢了。”
“同乡?”朱雄英转过身,一步步走向婉清,目光如炬,似能洞穿人心,“三日前初见姑娘时,你腕上戴的是素银镯子,样式普通;今日再见,却换了这只价值千金的翡翠镯子。本宫记得,前日苏文远之妻前来府衙送文书,腕间所戴的翡翠镯子,成色、纹路,竟与姑娘这只如出一辙。你且说说,这‘同乡’之谊,能让苏知府夫人将如此贵重之物赠予你?”
婉清被问得哑口无言,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殿下明鉴!民女确实与苏知府是同宗,他是民女的远房叔父……但、但民女绝非有意欺瞒殿下!”
“但什么?”朱雄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中带着一丝冷意,“但你是受苏文远指使,特意前来接近本宫?他许诺你,若能得本宫青睐,便助你脱离乐籍,甚至为你谋求更高的名分,以此来换取本宫对他贪腐漕银之事的纵容?”
“贪腐漕银”四字一出,婉清浑身剧烈一颤,泪珠如断线珍珠般滚落,砸在青砖地上,声音带着哭腔:“民女不敢欺瞒殿下……苏知府确实说过,只要民女能让殿下欢心,他便奏请陛下,为我脱籍。可民女对殿下……是真心仰慕!自那日见殿下风采,民女便……”
“好一个‘真心仰慕’。”朱雄英冷笑一声,打断她的话,“你可知苏文远在保定知府任上,贪墨漕银三万两?可知他克扣治河款项,致使去年汛期时,保定段运河堤防多处溃决,淹没良田数百亩,百姓流离失所?可知他为了掩盖罪行,竟不惜将你这样的弱女子推入火坑,用美人计来迷惑本宫?”
每一句话,都如重锤般砸在婉清心上。她跌坐在地,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她虽知苏文远让自己接近太子是有目的,却不知他竟犯下如此滔天罪行,更不知自己不过是他用来铺路的棋子。
“本宫这三日不动声色,便是要看看,你们还有多少把戏可耍。”朱雄英语气冰冷,眼神中不见半分温情,“苏文远以为,送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来,便能让本宫沉溺美色,对他的罪行视而不见?真是痴心妄想!”
他抬手唤来门外侍卫:“来人!将苏姑娘送回她的住处,好生看管,不得让她与外界接触。另外,即刻传本宫旨意,查封保定府衙,将苏文远及其幕僚、管家一并收监,严加审讯,务必查清他贪腐的所有证据!”
“殿下!”婉清扑上前,紧紧抓住朱雄英的衣摆,泣不成声,“民女知错了!民女不该听信苏文远的话,不该欺骗殿下!求殿下饶了民女这一次,民女愿意指证苏文远,只求殿下从轻发落!”
朱雄英低头看着她,见她眼中满是悔恨,语气稍缓:“你虽参与此事,但念在你并非主谋,且此刻已然醒悟,愿意指证苏文远,本宫可以从轻发落,不追究你的罪责。待此案了结,本宫会派人送你离开保定,给你一笔银钱,让你另寻生路。至于苏文远……”他眼中寒光一闪,“他犯下的罪行,自有国法处置,谁也救不了他。”
侍卫上前,欲将婉清带走。婉清起身时,还不忘回头看了朱雄英一眼,眼中满是复杂——有悔恨,有感激,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怅然。待她身影消失在门外,书房内终于恢复平静。
李文忠走上前,拱手问道:“殿下,臣至今仍有疑惑,您是如何看出苏婉清是苏文远派来的?臣观她举止优雅,言语得体,若不是殿下点破,臣竟也险些被她蒙骗。”
朱雄英走到书案前,拿起那盏尚未动过的参茶,凑近鼻尖轻嗅,眉头微蹙:“第一日见她抚《幽兰操》,本宫便觉可疑。此曲失传已久,即便是宫中乐师,也仅能弹奏片段,一个民间女子,怎会娴熟弹奏全曲?苏文远为了让她‘与众不同’,倒是费了不少心思,却忘了‘过犹不及’的道理。”
他放下茶盏,继续道:“再者,她这三日的‘偶遇’,太过刻意。晨起练剑时她在整理花木,午后议事时她在诵读诗书,连本宫批阅公文的时辰,她都算得分毫不差。举止完美得如同画中人,反而显得不真实——世间哪有这般‘恰巧’之事?”
李文忠恍然大悟,又指着参茶问道:“那这参茶……”
“此茶中加了一种特殊的香料,名为‘忘忧香’。”朱雄英解释道,“此香无毒,却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心神放松,戒心大减。苏文远想必是觉得,本宫饮下这茶,便会对他派来的女子放下防备。他为了讨好本宫,当真是机关算尽,却不知这些伎俩,在本宫眼中,不过是跳梁小丑的把戏。”
“殿下圣明!”李文忠由衷赞叹,随即又问道,“那苏文远已被收监,保定府的事务该如何处置?是否需要留在此地,待查清此案再启程?”
朱雄英摇了摇头,走到窗边,望向济南府的方向,语气凝重:“不必。苏文远的罪行已有初步证据,留两名御史在此督办即可。眼下济南府的漕运危机更为紧迫,长宁独自应对,恐有不妥。我们即刻启程,前往济南支援她。”
李文忠心中一暖,躬身应道:“臣遵旨!臣这就去安排仪仗,明日一早便出发。”
待李文忠退下,书房内只剩朱雄英一人。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衬得愈发挺拔如松。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偶尔展露温和的储君,而是展现出了未来帝王应有的睿智、决断与担当。他指尖轻轻敲击着窗沿,心中暗道:长宁,你再坚持几日,兄长很快便来与你汇合。
与此同时,济南府驿站内,烛火通明。
长宁公主身着湖蓝色宫装,正俯身案前,研究运河图纸。图纸上密密麻麻标注着运河的水位、堤坝高度与漕船航线,她手中握着一支银笔,不时在图纸上圈圈点点,眉头微蹙,似在思索对策。案上还放着几封公文,皆是关于漕运受阻的奏报,其中一封,正是弹劾漕运总督李景隆玩忽职守的折子。
“公主,夜深了,您已连续看了两个时辰的图纸,不如歇息片刻,喝杯热茶暖暖身子?”侍女青黛端着一杯热茶走进来,轻声劝道。
长宁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脖颈,眼中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坚定:“无妨,漕运之事耽搁不得,多耽误一日,百姓便多受一日苦。”她接过热茶,刚抿了一口,便见驿站驿丞匆匆赶来,手中捧着一封密信,神色恭敬:“公主,东宫派人送来的密信,说是太子殿下亲启,需公主过目。”
长宁心中一动,连忙放下茶杯,接过密信。信封上盖着太子的私人印章,她拆开信封,取出信纸,借着烛火仔细阅读。信中详细记述了保定府之事——从苏婉清的刻意接近,到苏文远的贪腐罪行,再到太子如何识破计谋、将苏文远收监,一一写明。最后,太子还特意提醒她,济南府的地方官员或许也与李景隆勾结,恐会用美人计或其他手段迷惑她,让她务必小心提防。
“原来如此……”长宁放下信纸,嘴角泛起一抹冷笑,“难怪李景隆敢在济南如此猖狂,无视漕运危机,原来是勾结了地方官员,以为有靠山撑腰。苏文远不过是个小角色,背后定还有更大的势力在撑腰。”
青黛在一旁听着,不由皱眉:“公主,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若是地方官员也与李景隆勾结,我们在济南行事,岂不是处处受限?”
长宁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让她原本略带疲惫的面容多了几分飒爽。她望着南京的方向,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兄妹二人虽分隔两地,却始终心意相通,彼此牵挂,共同应对着朝堂上的明枪暗箭。
“你放心,”长宁语气坚定,“太子既已察觉此事,定会尽快赶来济南。在此之前,我们只需稳住阵脚,继续收集李景隆与地方官员勾结的证据。”她顿了顿,又想起一事,轻声自语:“景然,你再等等,待我处理完济南的漕运之事,定会彻查红袖的来历。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白白受委屈。”
景然是长宁身边最得力的侍女,前日因无意中撞破了李景隆的一个秘密,被李景隆派来的人以“勾结外人”为由关押起来,至今生死未卜。长宁深知,景然是被冤枉的,而李景隆之所以敢如此肆无忌惮,便是仗着背后有靠山。
夜色渐深,济南府的街道上已无行人,唯有驿站的烛火依旧亮着。长宁回到案前,重新拿起运河图纸,眼神愈发坚定。她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李景隆背后的势力,绝不会坐视太子与她查案,定会使出更多手段来阻挠。但无论前路多么艰难,她都不会退缩,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窗外,月光皎洁,照亮了驿站的庭院,也照亮了长宁公主坚毅的身影。她相信,只要兄妹二人同心协力,定能查清所有真相,还漕运一个清明,还百姓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