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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风带着最后一丝暖意,掠过驸马府的青石板路,卷起几片迟落的花瓣。陈景然踏着暮色从外归来,玄色朝服上还沾着些许尘土与宫苑的花香。

“驸马爷回府了。”门房的声音恭敬,却掩不住府中几分空旷的寂寥。

陈景然微微颔首,没有多言,径直走向书房。自长宁公主领旨代天北巡,已过月余。这座曾经因公主的存在而充满生气的府邸,如今便像被抽走了主心骨,连下人们说话都下意识放轻了声音。

推开书房沉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书卷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淡淡的、早已散去的龙涎香余韵。那是公主惯用的香,如今却只余下冷寂。陈景然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株公主亲手栽种的海棠,花瓣已落了大半,枝桠间隐约可见小小的青果。

“若是公主在,此刻定会拉着我品评这新结的果子了。”他轻声自语,心中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空落。新婚不过月载,正是浓情蜜意之时,却因皇命分隔两地。朝堂上,他稳住局面,为公主北巡扫清后方障碍,可卸下朝服,独处这空旷书房,那份思念与孤寂便如潮水般涌来。

“驸马爷,该用晚膳了。”侍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知道了,端到这里来吧。”陈景然转过身,目光落在书案上那堆未及批阅的公文上,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晚膳很简单,两菜一汤,都是他平日爱吃的。但他却没什么胃口,随意动了几筷子,便让侍女撤下了。重新坐回书案前,点燃一支烛火,跳动的火光映着他英挺却略带愁容的脸。他翻开一份关于漕运的奏折,目光却有些涣散,往日里与公主一同在此灯下论政、品茗闲谈的情景,不断在脑海中浮现。

就在这时,一阵极淡、却异常清雅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不同于公主喜爱的浓烈龙涎香,这香气温润、沉静,像是雨后山林间的草木清气,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甜暖。

陈景然的思绪被打断,他微微蹙眉,抬起头。

只见一名身着青布襦裙的侍女,正垂首站在香炉旁。她身形纤细,梳着双丫髻,荆钗布裙,却难掩清丽的容貌。最特别的是她的气质,沉静得像一汪深潭,与这府中其他或活泼或谨小慎微的侍女都不同。

她手中正拿着一支小巧的香箸,动作轻柔而娴熟地在那尊兽纹青铜香炉中拨弄着香灰。她先仔细地将香灰压平,然后用香箸轻巧地拨出一个浅浅的孔洞,接着放入一片薄薄的云母隔片,最后才用银匙舀起一粒圆润的白色香丸,小心翼翼地放在隔片上。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古典而优雅的韵律。

“你是哪个院的侍女?”陈景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审视。府中侍女虽多,但他从未见过这般举止与气质的女子,更重要的是,她未经通传便擅自进入书房,还动了香炉。

那侍女闻言,动作一顿,立刻放下手中的香箸,转过身来屈膝行礼,声音轻柔却清晰:“回驸马爷,奴婢红袖,是上月刚从浣衣局调过来,负责书房洒扫的。见驸马爷在此批阅公文,想着点上一炉清雅的香,或许能让驸马爷略解疲惫,一时唐突,还望驸马爷恕罪。”

她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姿态恭谨,看不出丝毫异样。

陈景然的目光落在那香炉上,那清雅的香气正是从炉中缓缓溢出的。他认出,红袖所用的手法,竟是早已不甚流行的“隔火熏香”。此法极为考验耐心与技巧,需用炭火间接焙烤香丸,火候稍差,便会让香气过烈或失了本味,寻常人家的侍女绝无可能掌握。

“你懂得‘隔火熏香’?”陈景然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意外。

红袖依旧垂首,轻声应道:“回驸马爷,奴婢家乡在扬州,家中曾世代以合香为业。奴婢自幼耳濡目染,略懂一些粗浅的手法,让驸马爷见笑了。”

扬州合香,确是天下闻名。陈景然心中的疑虑稍减,但并未完全放下。他打量着红袖,她的衣着朴素,脸上未施粉黛,看起来确实像个安分守己的普通侍女。

“这香是你自己合的?”他又问。

“是。”红袖答道,“奴婢平日里无事,便会用些常见的花草香料,依着家中旧法,合制一些安神助眠的香丸,今日见驸马爷似有倦意,便斗胆用了。”

陈景然沉默了片刻,空气中的香气愈发清雅,萦绕在鼻尖,竟真的让他紧绷的神经舒缓了些许。他看着红袖那副低眉顺眼、恭谨谦卑的模样,最终只是淡淡道:“嗯,有心了。以后若无我的吩咐,不必如此。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红袖再次屈膝行礼,然后端起一旁盛放香具的托盘,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书房内,只剩下陈景然一人,以及那缕若有似无的清雅香气。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奏折,心中却已多了一丝警惕。这个叫红袖的侍女,绝不简单。

接下来的几日,陈景然刻意留意着红袖。

她确实如自己所说,只是负责书房的洒扫整理。每日清晨,她都会提前将书房打扫得一尘不染,窗明几净。陈景然下朝归来时,书案上的茶水总是温度适宜,不多不少,正好是他习惯的量。他批阅公文到深夜,她也从不多言,只会在他需要时,悄无声息地添上一盏热茶,或是为烛火剪去烛花。

她似乎总能精准地猜到他的需求。有一次,他翻找一份去年关于江南盐税的旧档,一时记不清放在了哪里,微微皱了皱眉。不过片刻,红袖便端着茶进来,轻声提醒道:“驸马爷,您要找的是不是那份蓝皮封面的卷宗?奴婢前几日整理时,见它放在了书架最上层的左侧。”

陈景然心中一动,依言去找,果然找到了。他看向红袖,她依旧是那副恭谨谦卑的模样,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你倒是细心。”陈景然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能为驸马爷分忧,是奴婢的本分。”红袖垂首应道。

次日,陈景然与几位同僚在家中议事,讨论的是漕运改道的利弊。众人争论不休,各执一词。陈景然一时也有些难以决断,便起身踱步思索。红袖端着点心进来,正好听到一位官员说:“漕运改道虽能缩短路程,但沿途水情复杂,恐耗资巨大,得不偿失。”

她放下点心,正要退下,却像是无意般轻声说了一句:“奴婢曾听家中长辈说,扬州城外有一段旧河道,若能稍加疏浚,便可连通新道,不仅能避开险滩,还能节省三成的人力物力。只是不知如今是否还能用。”

此言一出,书房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都看向这个不起眼的侍女,眼中满是惊讶。陈景然也有些意外,他知道红袖出身扬州香道世家,却没想到她对漕运也有了解。

那位刚才发言的官员立刻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可有依据?”

红袖连忙躬身道:“回大人,奴婢只是随口听闻,并无实证,当不得真。是奴婢多嘴了,还望大人恕罪。”说罢,便匆匆退了出去。

议事结束后,陈景然立刻让人去扬州核查红袖所说的旧河道。几日后,信使回报,确有其事,那段旧河道虽已废弃多年,但基础尚在,疏浚起来并不困难,若能启用,确实如红袖所言,好处多多。

陈景然看着手中的密报,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这个红袖,越来越让他看不透了。她不仅精通早已失传的隔火熏香,对朝政要务也颇有见地,这绝不是一个普通侍女所能具备的素养。

更让他警惕的是,她的靠近,带着一种过于刻意的“恰到好处”。她从不主动攀谈,却总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提供最关键的帮助或信息。她的每一次出现,每一句话,都像是经过精心计算,既不会显得谄媚,又能精准地触动他的需求。陈景然处理完公务,独自在书房中品茶。红袖像往常一样,进来为他添水。

“驸马爷,这是奴婢新合的‘雨前龙井香’,用今年的新茶与桂花、茉莉合制而成,您尝尝看?”她轻声说道,将一杯新沏好的茶递到他面前。

茶杯中,茶汤清澈,香气清雅,果然带着龙井的醇厚与花草的芬芳。陈景然端起茶杯,却没有立刻喝,而是看着红袖,缓缓道:“红袖,你来到府中也有些时日了。你想要什么赏赐,不妨直说。”

红袖闻言,心中一喜,但脸上却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模样。她屈膝跪下,恭声道:“驸马爷言重了。奴婢只是做了分内之事,不敢奢求赏赐。能留在驸马爷身边伺候,为驸马爷略尽绵薄之力,奴婢便心满意足了。”

她的话语真挚,眼神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激与羞怯。若是换了旁人,或许早已被她这番话打动。

但陈景然却不为所动。他见过太多趋炎附势之人,红袖的表现,看似无欲无求,实则欲擒故纵。他放下茶杯,语气冷淡了几分:“你很聪明,也很能干。但本府这里,不需要太过‘聪明’的侍女。做好你自己的本分,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明白吗?”

红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几分,她深深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奴婢……奴婢明白了。谢驸马爷教诲。”

“下去吧。”陈景然挥了挥手,语气中带着些许不耐。

红袖默默起身,躬身行礼后,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时,她的脚步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不甘,有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捉摸的坚定。

书房内,陈景然看着红袖离去的背影,眉头紧锁。他可以确定,这个红袖绝不仅仅是为了生存才来到驸马府。她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

夜深人静,驸马府笼罩在一片沉沉的夜色之中。陈景然换上一身便服,避开巡逻的家丁,悄悄来到了府中一处偏僻的院落。

院落的门虚掩着,里面隐约透出一点微弱的烛光。陈景然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内,一个身材高大、面容精悍的男子正坐在桌前,擦拭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听到动静,他立刻抬起头,看到是陈景然后,眼中闪过一丝警惕,随即起身行礼:“属下参见驸马爷。”

此人名为秦风,原是禁军之中的佼佼者,因一次意外触犯军法,本该被处死,是陈景然力保,才留他一命。此后,秦风便暗中追随陈景然,成为他最信任的暗卫。

“起来吧。”陈景然走到桌前坐下,开门见山地说道,“秦风,我要你查一个人。”

“请驸马爷吩咐。”秦风站直身体,神情严肃。

“府中有个叫红袖的侍女,你去查查她的底细。”陈景然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她自称是扬州人,家中世代以合香为业,后家道中落被没入官府为婢。但我总觉得她不简单,你要查清楚她的真实身份,她的家人是否还在,以及她进入驸马府的真正目的。”

秦风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属下明白。驸马爷放心,属下一定查得水落石出。”

“嗯。”陈景然点了点头,又叮嘱道,“此事务必保密,不可打草惊蛇。她很聪明,你要多加小心。”

“属下省得。”

“还有,”陈景然补充道,“查清楚她那日在书房中提到的扬州旧河道之事,看看她是真的只是‘随口听闻’,还是另有隐情。”

“是。”

交代完事情,陈景然又叮嘱了秦风几句注意安全的话,便悄然离开了院落,返回了自己的书房。

接下来的几日,陈景然表面上依旧如常,对红袖的态度依旧是不冷不热,既不亲近,也不刻意疏远。而红袖,似乎也收敛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样频繁地“恰到好处”地出现,只是默默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但陈景然知道,这只是表面现象,几日后,秦风传来了初步的消息。

“驸马爷,属下查到,红袖确实是扬州人,原名叫柳如烟。她的父亲柳仲远,曾是扬州有名的合香大师,也是宫廷的香料供奉。”秦风在书房内,低声向陈景然汇报,“不过,三年前,柳仲远因卷入一桩宫廷香料‘错配’案,被指认用劣质香料冒充贡品,导致当时贵妃使用后过敏,险些丧命。柳家因此被抄家,柳仲远被流放三千里,柳如烟则被没入官府为婢,辗转多处,最终上个月才被调入驸马府。”

“宫廷香料‘错配’案?”陈景然皱起眉头,“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

“回驸马爷,此事发生在三年前,当时您还未尚主,正在外地任职。而且,此案当时被压得很低,对外只说是柳仲远个人贪赃枉法,并未牵扯太多人。”秦风答道。

陈景然沉默了片刻,心中疑窦丛生。宫廷之中,香料之事向来由尚食局和御药房共同管理,流程极为严格,怎么可能轻易出现“错配”?而且,仅仅因为一次过敏,就将一位宫廷供奉抄家流放,未免太过小题大做。这里面,一定另有隐情。

“那柳仲远现在何处?是否还活着?”陈景然问道。

“属下查到,柳仲远被流放至北疆苦寒之地,去年冬天,因风寒病逝了。”秦风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

“病逝了?”陈景然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这么巧?”

“属下也觉得此事蹊跷,正打算进一步调查柳仲远的死因。”秦风说道。

“好。”陈景然点了点头,“另外,关于红袖提到的扬州旧河道之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回驸马爷,属下派人去扬州核实过,那段旧河道确实存在,而且正如红袖所说,疏浚起来难度不大,确实能为漕运改道节省不少成本。”秦风答道,“不过,属下还查到,柳仲远生前,曾与当时的扬州知府过从甚密,而那位扬州知府,正是当年极力主张疏浚这段旧河道的人,只是后来因为柳家出事,此事才不了了之。”

陈景然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陷入了沉思。

柳如烟,柳仲远之女,家道中落后被没入驸马府。她精通香道,熟知朝政,还与当年的扬州旧河道案有关。这一切,绝不是巧合。

她进入驸马府,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替父报仇?还是为了利用自己的身份,达成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秦风,”陈景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继续查,查清楚当年那桩宫廷香料‘错配’案的真相,查清楚柳仲远的真实死因,还有,查清楚红袖进入驸马府,是否有人在背后指使。”

“是,驸马爷!”秦风领命,悄然退了出去。

书房内,陈景然站起身,走到窗前。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他看着庭院中那轮皎洁的明月,心中思绪万千。

公主远在北地,府中却藏着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女子。他必须尽快查清真相,否则,不仅他自身难保,恐怕还会连累到公主。

而此时,在驸马府的另一处院落里,红袖,也就是柳如烟,正站在窗前,望着天上的明月,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她的手中,拿着一枚小巧的香丸,正是她那日为陈景然熏的“雨前龙井香”。她轻轻摩挲着香丸,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陈景然,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她轻声自语,“你的警惕,你的多疑,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不过,没关系,我有的是耐心。当年柳家所受的冤屈,我一定会亲手讨回来。而你,将会是我复仇路上,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月光下,她的笑容带着一丝冰冷的决绝。一场无声的较量,在这座看似平静的公主府中,悄然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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