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宽赋令遍行天下,流民归田者逾十万;谏鼓常鸣于午门,言路疏浚如渠;唯官僚队伍尚多洪武旧臣,或持重有余而进取不足,难承“仁宣之治”推行之重。
午后,乾清宫东暖阁窗牖半开,却未散君臣眉宇间的沉凝。朱标卸了朝服,着玄色暗纹常服,斜倚在铺着云锦垫的软榻上,手中展着吏部呈报的官员考绩迁转册,册页厚重,墨迹密密麻麻记着四品以上京官与外任布政使、按察使的功过与迁转建议。
太子朱雄英束着玉冠,侍立榻侧,手中捧着一册《大明会典》,不时以指腹轻划书页,似在比对旧制新规。玉尊公主朱长宁坐于下首椅上,面前小几铺着素笺,笺上以淡墨绘着官员关系图谱,旁注“实干”“持重”“清谨”等小字,一目了然。吏部尚书张紞、都察院左都御史严震直皆着绯色官袍,肃立阶前;翰林院侍读学士蹇义年方三十,青衫儒巾,立于末位,虽年少却气度沉稳,目光清明。
“张卿,”朱标缓缓抬眼,声音平和如浸了冰水的玉,却带着不容置喙的份量,“此册朕阅了半日,观其迁转建议,多是平调补缺,或是老成者递升——如户部左侍郎迁转南京户部尚书,不过换了治所;山东布政使调浙江,仍是布政之职。如此‘稳则稳矣’,却于新政推行何益?”
张紞乃洪武朝旧臣,自太祖定鼎便掌吏部选官之事,行事素来谨慎,闻言躬身拱手,声音略带沙哑:“陛下明鉴,今北元虽退,然漠北余部仍窥伺边境;江南初遭汛期,民生待复。臣以为,官员迁转首重稳定,老臣久历地方,熟稔民情吏治,若骤换新人,恐生政令脱节之弊。且……”他顿了顿,似有难言之隐,“不少要害之职,背后牵涉勋贵、宗室,若变动过剧,恐引朝野动荡,于社稷不利。”
严震直亦上前一步,附议道:“陛下,张尚书所言极是,如户部掌天下钱粮,兵部司军国重事,非深孚众望、经验丰沛者不能任。若贸然提拔新进,一则恐难服旧臣之心,二则新人未必谙熟旧制,稍有差池,便是国之损失。太祖高皇帝当年选官,亦重‘历练’二字,臣以为当循旧例。”
朱标指尖轻叩册页,目光掠过“户部主事夏原吉”一行,未答张、严二人之语,转而看向蹇义:“蹇学士在翰林院观政三载,曾参与漕运改制辩论,直言漕粮损耗之弊,颇有见地。依你之见,当今朝堂,最缺何种官员?”
蹇义闻言,稳步出列,躬身行礼后抬首,声音清朗却不张扬:“回陛下,臣斗胆直言。当今朝堂,老成谋国者如张尚书、严御史,比比皆是,能守成规、安民生;然新政需‘破’‘立’并举,宽赋需算清钱粮,防地方隐匿;恤民需查勘灾情,阻官吏贪墨;整饬吏治需敢纠权贵,不避亲疏。此类精通钱谷刑名、勇于任事、敢破旧俗之干才,实乃匮乏。若一味求稳,只重资历不重实绩,新政恐成空文,难达陛下‘仁宣’之愿。”
朱雄英补充:“父皇,蹇学士所言切中要害。前日我与户部尚书郁新议事,谈及宽赋后地方财政调配,郁尚书虽愿推行,却叹户部僚属多是按册记账之辈,问其‘如何核减州县冗余开支’,皆语塞;问其‘如何以商税补农赋之缺’,更无人能答。可见户部确需能理实务、善创新法之人。”
朱标闻言颔首,手指点在“夏原吉”之名上,眸中泛起微光:“此子朕尚有印象,洪武二十三年,他以监生身份在户部观政,恰逢部内账目混乱,一笔‘江浙漕粮损耗银’去向不明,众吏查了三月无果,他却从一文钱的‘笔墨支用’入手,顺藤摸瓜,揪出了管库吏监守自盗之罪。当时郁新便赞他‘精敏廉干,熟稔钱谷’,如今任主事已两年,考绩评语亦是‘勤谨奉公,善理繁剧’,为何迁转建议中,只提‘暂留原职,待资历够后再议’?”
张紞躬身答道:“陛下记性甚佳。夏原吉确有才干,然其由监生授主事,已属破格,今若再擢高位,恐遭非议,百官若皆以‘资历不足’为由质疑,臣恐选官之法难行。”
“恐资历不足?”朱标语气依旧温和,却骤然添了几分锐利,他坐直身子,目光扫过张、严二人,“朕选官,唯论‘能不能办事’,不论‘做了多少年官’。父皇当年起兵濠州,提拔徐达时,他不过是帐前校尉;重用常遇春时,他亦只是先锋小将,若论资历,二人皆不及军中老将,然父皇凭其勇武智谋,委以重任,方有后来横扫天下之功。今夏原吉有理财之才,能解新政钱粮之困,为何不能破格?”
语罢,他掷地有声:“户部右侍郎出缺,朕意擢夏原吉为户部右侍郎,专司新政钱粮核算、地方赋役调配之事。至于‘资历’之议,可加‘协理’二字,暂不授实职,令其随郁新理事,半年后再考其功过。如此,既给了夏原吉施展之机,亦堵了非议之口,张卿以为如何?”
张紞与严震直对视一眼,见皇帝决策已明,且“协理”之职既给了新人机会,又留了缓冲余地,兼顾情理,遂齐齐躬身:“陛下思虑周全,臣等遵旨。”
朱标又转向蹇义,眼中含了笑意:“蹇学士,你在翰林院着述论政,虽能尽展才学,却难涉实务。通政司右参议出缺,此职掌天下章奏收发、摘要呈报,乃朕知天下舆情、察百官得失之喉舌。朕要你去通政司,将各地奏章按‘民生’‘军政’‘吏治’分类,摘其核心,附你之分析建议,直言不讳报与朕知,你可能做到?”
蹇义心中一震,通政司参议虽仅五品,却能直达天听,掌朝廷信息中枢,此乃皇帝极大的信任。他深深躬身,声音铿锵:“臣虽不才,必竭尽驽钝,梳理章奏无一字疏漏,分析利弊无一句虚言,绝不辜负陛下信托!”
“好。”朱标颔首,又对张紞道,“朕非弃老臣不用,实乃‘新老相济’。如兵部,耿炳文、郭英等老将军,久镇边关,威望足以慑服诸将,当留任原职;但需为其配上年富力强、通晓兵法与火器的郎中、员外郎,助其整饬军备、改进军器。都察院,严卿掌总,可多提拔顾佐这类刚正不阿、熟悉律法的年轻御史,派他们巡查地方,查贪腐、纠弊政,老臣掌方向,新臣干实事,方是长久之道。”
朱长宁躬身道:“父皇,儿臣有一议。可设‘御前议政’之制,每月择两三日,召刘三吾等学问优长、持身中正的老臣,夏原吉、蹇义等新进能臣,及六部、都察院掌事官员,共议专项事务。如此,一则可集众智,使新政决策更切实际;二则可让新老官员交流磨合,消弭隔阂;三则可让太子、诸王旁听,习治国之道。”
“此议甚善。”朱标抚掌,“便由长宁你同太子安排,首议议题定为‘如何监督宽赋令在地方执行,防官吏阳奉阴违’。”
半月后,数道任命诏书自宫中传出,朝野震动。
夏原吉以“协理户部右侍郎”身份入户部,甫一到任,便带三名属吏闭关三日,梳理出“地方赋役不均”“漕粮损耗过重”“商税征管松散”三大弊政,随后呈上《新政钱粮三策》:一曰“均平徭役”,按州县人丁、土地多寡定徭役之数,禁富户转嫁;二曰“清理屯田”,核查军屯、民屯土地,严惩侵占屯田之官;三曰“鼓励工商”,在江南设“市舶司分司”,简化商船通关手续,增开茶、瓷、丝绸专营市场。三策条理清晰,数据详实,连素来谨慎的郁新都赞“切中要害,可行可效”,随即奏请皇帝,令户部各司依策推行。
蹇义到通政司后,改“章奏不分轻重、一律按序呈报”之旧例,设“急件匣”“常规匣”“建言匣”,凡地方灾情、边警等急件,当日呈递皇帝;常规政务奏章,摘核心内容附于前;民间建言、百官谏言,分类整理后标注“可行”“待议”“不可行”。朱标阅章时间骤减,却对天下事愈发明晰,曾对近侍叹:“有蹇义在通政司,如朕多了一双看天下的眼睛。”
首轮“御前议政”于文华殿举行,与会者十余人。严震直率先发言,引《大明会典》中“循吏考核六条”,提出“以地方百姓归田数、赋税清缴率、诉讼平息量为考核官吏之要”;顾佐则直言“考核易被官吏造假,需派御史暗访,查百姓真实口碑,访地方隐情”。郑沂身为刑部尚书,强调“若官吏阳奉阴违,需依《大明律》严惩,轻则降职,重则罢官,以儆效尤”;夏原吉却补充:“严惩之外,亦需‘奖’——对推行宽赋得力、百姓称颂者,可擢升官职、增俸赐爵,以激励百官。”
起初,老臣多引经据典谈“制度”,少壮派多举实例论“实操”,偶有争执。朱标却不置评,只待双方言尽,再问:“严卿之‘考核’、顾卿之‘暗访’,可否结合为‘明考和暗查’?郑卿之‘严惩’、夏卿之‘重奖’,可否并行成‘奖惩分明’?”一句话点醒众人,原本的分歧竟成互补。最终议定:由吏部定“明考”之法,都察院派御史“暗查”,刑部定“违令惩处条例”,户部拨“有功奖赏之银”,四司协同,共同监督宽赋令推行。
议政结束后,严震直拉着郑沂的手,立于文华殿阶下,望着夏原吉、蹇义等人并肩离去的背影,叹道:“郑兄,往日我总觉新人毛躁,难当大任,今日方知陛下用人之明,这些年轻人,有锐气却不空谈,懂实务更敢担当,是我等老臣不及啊。”
郑沂捋着花白长须,颔首道:“是啊,我等效忠先帝,原是为守大明江山;今辅佐今上,当为兴大明江山。若新政能让百姓安居乐业,我这把老骨头,改改旧观念,又有何妨?”
乾清宫的角楼上,朱标凭栏而立,望着官员们或乘轿、或步行,有序退出宫城,白发老臣与青衫新贵交错而行,竟无半分隔阂。朱雄英站在他身侧,轻声道:“父亲,夏原吉、蹇义皆不负所托,顾佐巡查地方亦查出两州知府瞒报灾情、克扣赈粮之事,已交刑部处置。”
朱标微微一笑,目光望向远方的紫金山,夕阳正洒在金陵城的飞檐上,镀上一层金辉。“雄英你记着,治国如筑屋,老臣是承重墙,稳根基;新臣是梁柱,撑架构;若只有承重墙无梁柱,屋宇难扩;只有梁柱无承重墙,根基易摇。为君者,既要敢用新材,也要善护老干,更要让新老相济、彼此支撑,如此,大明这栋高梁,才能历经风雨,稳如磐石。”
“儿臣谨记父亲教诲。”朱雄英郑重躬身,目光中多了几分领悟。
诏令颁下未及旬日,新任协理户部右侍郎夏原吉已着绯袍、悬银鱼袋,于卯时初便至户部衙门。他年方三十五,面容清俊,眉宇间却凝着远超同龄人的沉静,步履稳健如老吏。
户部堂官们早候在衙署正厅,见夏原吉到来,纷纷拱手相迎,面上堆着笑意,眼底却藏着几分审视——毕竟此子以主事之职骤升协理侍郎,破格之甚,难免让老臣们心存疑虑。“夏侍郎年轻有为,得陛下破格擢拔,实乃我户部之幸。”左侍郎率先开口,话锋却悄然一转,“只是如今漕运改折银、宽赋令核查,皆是千头万绪的差事,稍有差池便会累及民生,侍郎初来乍到,可得多费心啊。”
夏原吉闻言,从容躬身回礼,语气谦和却不卑不亢:“下官资历浅薄,确有诸多不明之处,正要向诸位老臣请教。”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册厚如砖块的文书,“这是下官在主事任上,历时半载整理的田赋数据,凡历年灾荒、税赋调整、地方奏报,皆一一载明,还请堂官指正,助下官更快熟悉事务。”
左侍郎接过册子,指尖触到纸页的厚重,翻开细看,只见蝇头小楷工整如刻,数据旁用朱笔标注“洪武二十三年,山东大旱,免三成交粮”“江南漕粮折银,每石五钱”,连灾荒与税赋的关联都分析得条理分明。他心中暗暗心惊,面上的轻视渐渐转为郑重,点头道:“夏侍郎用心了,此册实乃便民之器。”
正说话间,门外忽传喧哗,一名吏员捧着文书匆匆进来,神色焦急:“大人,浙江布政使司差人来催,问今年漕粮折银比例何时定夺,那边农户已等着卖粮缴赋,迟了恐误农时。”
众堂官对视一眼,皆有迟疑,漕粮折银需兼顾国库与民生,既要保证朝廷收入,又不能让百姓吃亏,往年定夺此事需反复核算,少则三五日,多则旬月。夏原吉却不慌不忙,取过浙江布政使司的呈报文书,又唤人捧来算盘,手指在算珠上翻飞,噼啪声不绝于耳。不过半盏茶功夫,他便停了手,朗声道:“去岁杭嘉湖三府遭水患,按陛下新颁《灾伤躅免则例》,漕粮当核减三成,余下七成需折银上缴。依目前江南米价,每石米价七钱,折银六钱为宜,既比市价低一钱,减轻百姓负担,又能保证国库不亏。”
他转头看向左侍郎,语气恭敬:“下官记得,洪武二十九年江南亦遭水患,当时漕粮折银每石五钱,不知是否有误?”左侍郎一愣,随即回忆起旧档,点头道:“确是五钱。”夏原吉又道:“彼时米价每石六钱,折银五钱尚属合理;如今米价上涨,若仍按旧例折银五钱,百姓需多卖粮才能缴足赋银,实则加重负担。不如将折银与市价的差价,拨作浙江修堤款项,既体恤民情,又能加固堤防,防来年水患,一举两得。”
众堂官闻言,皆心服口服,左侍郎当即道:“夏侍郎所言极是,便按此方案回复浙江布政使司。”
消息传至乾清宫时,朱标正与玉尊公主朱长宁在御花园对弈。内侍将夏原吉处置漕粮折银之事禀明,朱标执棋的手一顿,随即含笑落子,将长宁的白棋围住:“这个夏原吉,果然是个会算‘大账’的,不仅算清了眼前的折银数,还想到了来年的堤防,比只会按旧例办事的老吏强多了。”
长宁执白棋轻叩棋盘,眼中带着笑意:“父皇所言极是。他昨日呈来的奏疏,提议在运河枢纽的临清、扬州设平准仓,粮价低时收储,价高时平价抛售,既稳定粮价,又能备荒。”朱标点了点头。
次日清晨,通政司收到一封江西御史弹劾按察使贪墨的密折,折中控告按察使“侵吞秋粮赈银五千两,导致灾民流离”。按旧例,通政司只需核对密折格式,便需转呈司礼监,再由司礼监呈给皇帝,无需细究内容真伪。
蹇义却不急于处置,他将密折反复细读,发现证词多有模糊之处,折中只说“侵吞赈银”,却未提及具体时间、经手人,更无账目佐证。他当即唤来负责归档的书吏,沉声道:“去岁江西秋粮奏销册、赈灾款项收支册,可曾归档?速取来给我。”
书吏面露难色,躬身道:“大人,这不合规矩啊,通政司只管收发奏章,核查档案是户部、都察院的事,我等若擅自翻阅,恐遭非议。”蹇义闻言,神色一正,语气坚定:“通政司乃陛下耳目,若只做传声筒,不问奏章真伪,让不实之词误导陛下,岂不负了陛下信任?速去取册,若有追责,我一力承担。”
书吏不敢再劝,急忙去档案库取来册子。蹇义亲自动手,将弹劾密折与奏销册、收支册逐一比对,果然发现疑点,密折所列“侵吞五千两”,与去岁江西因灾蠲免的秋粮数额恰好吻合,显然是御史将“蠲免”误作“侵吞”。他连夜重写奏章摘要,用朱笔批注“疑点有三,其一无具体侵吞时间;其二无经手人证词;其三数额与灾免数吻合”,并附上奏销册、收支册的复印件,一同呈报乾清宫。
三日后,都察院派御史前往江西复核,证实了蹇义的判断,江西御史因不熟悉灾免流程,误将正常蠲免当作贪墨。朱标在蹇义的奏章上批下“蹇义明辨,不负所托”四字,随后召来太子朱雄英,指着奏章道:“用人之要,不在资历深浅,而在使其敢任事、能任事。若个个都怕担责,只按旧例办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朝廷养这些官员何用?”朱雄英躬身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