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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公主抱着刚从藏书楼借来的几卷《通典》,缓步走在回廊下,素色宫裙的裙摆扫过阶前落英,留下浅浅淡淡的痕迹。贴身侍女云溪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手里提着食盒,里面盛着刚从御膳房取来的冰镇杏仁酪。

“公主,这几日的菊花开得越发好了,咱们要不要绕道去揽月亭坐会儿?那边视野开阔,正好能赏全景呢。” 云溪轻声提议,目光落在廊外如云似霞的花丛上,满眼喜爱。

长宁轻轻摇头,指尖拂过书卷封面细腻的锦缎,声音清浅如泉:“不了,方才在藏书楼有些心得,想回去细细整理。再说,皇祖父近日身子不适,父王和母妃在乾清宫侍疾,我若在外久留,怕是她回来见不到人会挂念。”

云溪连忙应道:“还是公主想得周到,那咱们快些回去吧,杏仁酪再放会儿就要化了。”

主仆二人正说着,转过回廊拐角,却见前方朱漆廊柱下立着一道挺拔身影。那人负手而立,侧脸对着阳光,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利落,正是曹国公世子、左军都督府将军李景隆。他今日未穿惯常的银色戎装,换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暗纹锦袍,腰束玉带,玉带上悬着一枚成色极佳的羊脂白玉佩,衬得他身姿愈发俊朗,既有武将的挺拔英气,又添了几分文人的温润雅致。

李景隆似是在凝神赏花,目光落在廊外那株开得最盛的并蒂菊花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佩。直到脚步声近了,他才缓缓转过身,见是长宁,眼中瞬间漾开一抹温煦的笑意,如同春风拂过湖面,拱手行礼时动作流畅洒脱:“景隆见过公主殿下。”

“李将军不必多礼。” 长宁停下脚步,微微颔首回礼,神色淡然平和。李景隆的父亲李文忠是朱元璋的亲外甥,与太子朱标交情深厚,李家与皇室的渊源向来紧密,李景隆更是时常随父入宫,两人如今在宫宴等场合见过多次。论起才学,李景隆虽出身武将世家,却也通读经史,论起武艺,他年少时便随父出征,如今更是执掌部分京营兵权,在勋贵子弟中确实算得上翘楚。

只是,这份 “熟稔” 始终隔着一层君臣之别,更兼长宁心思缜密,早已察觉李景隆看向自己的目光中,除了对皇室公主的敬重,还藏着些别样的情愫,是以平日里总是刻意保持着距离。

李景隆的目光自然地落在长宁怀中的书卷上,视线扫过《通典》的封面,笑容愈发真切:“公主殿下果然是勤学不辍,这才刚从藏书楼出来,便又抱了这么多书。这般勤勉,真令我等整日埋首军务的武夫汗颜。”

“不过是闲来无事,借书卷打发辰光罢了。” 长宁语气疏淡,刻意避开他话里的恭维,侧身便想绕过他继续前行,“将军若要赏花,便请自便,长宁先行一步。”

“殿下留步。” 李景隆上前一步,恰到好处地挡住了她的去路,声音比刚才低了几分,依旧维持着恭敬的姿态,可那语气里的认真却如墨滴入水,渐渐晕染开来,“景隆今日在此,并非专程赏花,实则是…… 特意在此等候殿下。”

长宁脚步一顿,抬眸看向他。阳光透过海棠花枝的缝隙落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的光影中,他那双惯于在沙盘上推演战局、在战场上指挥若定的眼眸,此刻竟盛满了复杂的情绪,像是藏着千言万语。她心中微微一沉,已然猜到了几分,却还是不动声色地问道:“哦?李将军特意等我,不知有何见教?”

云溪也察觉到气氛不对,悄悄往前站了半步,目光警惕地看着李景隆,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 —— 那里藏着东宫侍卫统领周淮特意给她的信号哨,若有异动,只需吹响便能唤来侍卫。 李景隆自然察觉到了云溪的防备,却并未在意,只是将目光牢牢锁在长宁脸上,那目光灼热而专注,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疏离。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先是缓缓拱手,行了个比刚才更为郑重的礼,才开口说道:“景隆愚钝,近来宫中流言甚多,关于殿下的…… 鸾驾归宿,景隆也偶有耳闻,今日斗胆,想向殿下求证一二,还望殿下恕罪。”

“宫中流言蜚语向来层出不穷,不足为信。” 长宁依旧维持着平静,语气却多了几分疏离,“将军身为朝廷命官,掌左军都督府要务,何必为这些无稽之谈费心?”

“于旁人而言是无稽之谈,于景隆而言,却是重中之重。” 李景隆语气恳切,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我听闻…… 殿下雅意属意清流文翰,欲效仿古之明德贤妃,择取那科举出身、才德兼备的文士为配。不知此事…… 确有其事吗?”

他刻意将 “明德贤妃”“才德兼备” 等词说得极重,既抬高了长宁的立意,又巧妙地点出了她的选择方向,同时目光紧紧盯着她的神色,不愿错过任何一丝变化。

廊下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海棠花的簌簌声,偶尔有几片粉白的花瓣飘落,落在两人的肩头、发间,平添了几分缱绻的意味,却丝毫未能缓和空气中的凝重。

长宁静静地看着他,心中清明如镜。李景隆的才华与野心,她早有耳闻。他十七岁随父出征,二十岁便凭军功升任左军都督府将军,在勋贵子弟中算得上少有的实干派,可也正因如此,他的掌控欲与进取心也远比旁人更强。他今日这般直白地问起,绝非单纯的 “求证”,而是带着明确的目的来的。

她微微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思绪,再抬眼时,目光已是一片澄澈疏朗,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客气却不失分寸:“李将军说笑了。长宁身为皇家公主,婚事自有皇祖父、父王与兄长做主,岂敢擅自定夺?所谓‘属意清流’,不过是旁人捕风捉影的揣测罢了。”

“殿下不必过谦。” 李景隆却不打算就此打住,他往前逼近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景隆知道,殿下向来有主见,且深明大义,绝非那等只重荣华、不辨是非的寻常女子。您的选择,定然有您的考量。只是…… 景隆斗胆,想向殿下进言一句。”

他顿了顿,目光中添了几分恳切,语气也愈发郑重:“锦绣文章固然能安邦定国,那些文士或许也真有才学,可他们大多出身寒微,或是根基浅薄,手中无兵无权,平日里只会空谈道义。这般人物,或许能与殿下论经讲史,却未必能在这波谲云诡的宫闱之中、风云变幻的朝局之下,护得殿下周全,解殿下深忧啊。”

这番话直指文官子弟的要害 —— 权势不足。李景隆身为勋贵核心人物,太清楚 “权力” 二字在皇家的分量。他知道长宁的婚事绝不仅仅是个人私事,更关乎朝局平衡,是以特意点出 “宫闱”“朝局”,暗示她选择文官,或许会让自己陷入被动。

不等长宁回应,他又趁热打铁,语气中带上了几分自身优势的展露,却又说得极为含蓄:“我李家世代簪缨,从家父到景隆,深受皇恩,世代忠良。景隆不才,如今执掌京营部分兵权,弓马娴熟,略知兵法进退。这些年在军中、在朝堂,也算积攒了些人脉与经验,不敢说能只手遮天,却也能护得一方安稳。”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愈发灼热,其中的倾慕与势在必得几乎要溢出来:“景隆常思,若能有此福分,常伴殿下左右,非惟竭尽驽钝,辅佐东宫,为太孙殿下稳固社稷根基;更愿倾尽李家之力,为殿下屏退四方烦扰,让您能真正觅得一个…… 心安之所。”

他将 “辅佐东宫” 放在首位,既迎合了长宁向来以家族、朝局为重的心态,又巧妙地展示了自己对储君朱雄英的价值;而 “屏退烦扰”“心安之所” 等语,更是隐隐呼应了前段时间宫中关于 “皇太孙树大招风” 的传闻,暗示只有他这样手握兵权的勋贵,才能为她提供文官无法给予的安全保障。这番话,将个人情愫与政治考量完美融合,既显诚意,又露实力,确实足以让人心动。

云溪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手心都攥出了汗,却碍于身份不敢插话,只能紧张地看着长宁,只待她一声令下,便立刻吹响信号哨。

长宁却依旧保持着镇定,她静静地听他说完,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清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李将军言重了。长宁居于深宫,上有皇祖父垂爱,下有父王、兄长庇护,东宫侍卫森严,京营戍卫周密,何来‘烦扰’可言?更无需劳烦将军费心‘屏退’。” 她巧妙地避开了他的核心提议,转而强调 “天家庇佑”,既否认了自身需要外力保护,又隐晦地提醒他:皇家的安全,自有皇家的保障,轮不到他一个勋贵世子来置喙。 紧接着,她话锋一转,将话题引回君臣本分:“至于辅佐东宫、稳固社稷,本就是将军身为朝廷命官的职责所在。将军若能尽心职守,忠于王事,便是对皇祖父、对兄长最大的助力,长宁身为大明公主,亦会深感欣慰。”

这一番话,四两拨千斤,既没有直接拒绝他的示好,以免得罪李家这等勋贵势力,又清晰地划清了界限,将他的 “求偶之心” 重新拉回 “君臣之礼” 的框架内,态度温和却立场鲜明。 李景隆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随即又被更深的锐利取代。他纵横朝堂数年,从未在谁面前这般 “低姿态” 过,可长宁的回应却如同一记绵柔的掌,看似无力,却让他所有的力道都落了空。他知道,她听懂了他的话,却故意装作不懂,这比直接拒绝更让他心有不甘。

但李景隆毕竟城府极深,片刻的失态后,便迅速恢复了常态。他再次躬身行礼,姿态比刚才更加恭敬,语气也恢复了往日的潇洒从容:“殿下教训的是。是景隆失言了,未能体谅殿下的处境与深意。殿下深得陛下、太子殿下与太孙殿下的爱重,自有天家福泽庇佑,确是景隆多虑了。”

他顿了顿,抬眸看向长宁,目光中带着一丝执拗的坚持,却又维持着最后的风度:“只是,景隆今日所言,并非一时冲动。无论殿下将来的归宿如何,无论殿下最终选择何人,景隆方才说的话,始终有效。他日殿下若有任何差遣,哪怕是赴汤蹈火,景隆亦万死不辞。”

这是他最后的 “宣言”,既是表达心意的坚持,也是为自己留的后路 —— 即便不能成为驸马,也要让长宁记住他的 “忠诚” 与 “能力”,为日后的朝堂博弈埋下伏笔。

长宁心中暗叹一声。她知道李景隆的性格,向来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今日这番话,怕是难以彻底打消他的念头。但此刻多说无益,只会徒增事端。她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将军有心了。长宁记下了。若无他事,长宁便先回去了,免得母后回来寻我。”

“恭送殿下。” 李景隆侧身让开道路,目光紧紧追随着那抹素色的身影。看着她抱着书卷,步履从容地渐行渐远,裙摆扫过落英,最终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花影深处,他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思索。

长宁回到寝殿,将《通典》轻轻搁在紫檀木书案上,指尖还残留着锦缎封面的细腻触感。云溪连忙将食盒打开,冰镇杏仁酪的清甜气息漫开来,却见自家公主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便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飘落的海棠花瓣出神。

“公主,您方才那般应对,已是极为妥当,可别为李景隆将军的话烦忧。”云溪递上帕子,轻声宽慰。她虽不懂朝堂权谋,却也瞧得出李景隆那番话里的深意,更明白公主方才看似平静,实则是在不动声色地应对一场暗流。

长宁接过帕子,拭了拭指尖的落英碎屑,声音依旧清浅:“我并非烦忧,只是在想,他今日这般直白,怕是京中关于我婚事的流言,已传得愈发离谱了。”她转身看向书案上的《通典》,指尖点在“职官”篇的扉页上,“皇祖父身子不适,父王与母妃在乾清宫侍疾,东宫事务本就繁杂,若此时因我的婚事生出风波,反倒给他们添乱。”

正说着,殿外传来内侍的通报声,说是东宫侍读方孝孺求见。长宁微微一怔,方孝孺向来只在书房与太子、太孙论经,今日怎会来她的寝殿?她定了定神,道:“请他在偏厅稍候,我换身常服便去。”

片刻后,长宁来到偏厅,见方孝孺正端坐在椅上,手中捧着一卷《礼记》,神色肃穆。见她进来,方孝孺起身行礼,语气恭敬却不失沉稳:“臣方孝孺,见过长宁公主殿下。”

“方先生不必多礼,坐吧。”长宁示意宫人奉茶,开门见山道,“先生今日前来,想必不是为了论经?”

方孝孺点点头,将手中的书卷放在桌上,目光诚恳:“殿下聪慧,臣今日前来,确实有一事相告。方才臣从乾清宫出来,听闻曹国公世子李景隆在回廊处与殿下偶遇,还谈及了殿下的婚事?”

长宁心中一动,没想到消息传得这般快。她没有隐瞒,淡淡道:“确有此事。李将军问及宫中流言,我已如实告知,婚事自有皇祖父与父王做主,旁人无需置喙。”

“殿下应对得极是。”方孝孺颔首,话锋却一转,“只是臣听闻,李景隆在殿下面前,提及文士出身寒微、根基浅薄,难以护得殿下周全?”

长宁端起茶盏,指尖摩挲着杯沿,没有否认。

方孝孺见状,语气愈发郑重:“臣并非要与李将军争辩,只是想告诉殿下,文士虽无兵权,却有一颗忠君之心、护主之念。昔年孔孟周游列国,虽无寸土之封,却以仁政之道影响诸侯;如今朝中诸多文官,如宋濂先生、刘基先生,皆是出身寒微,却能为陛下出谋划策,辅佐大明安定天下。”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长宁脸上,带着几分期许:“殿下向来喜爱经史,当知‘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二者相辅相成,并非对立。李景隆将军手握兵权,固然能护一时安稳,可若论长远,能与殿下论经史、明事理、共守初心者,未必不是文士。”

长宁静静听着,心中泛起一丝暖意。方孝孺这番话,没有刻意贬低武将,也没有夸大文士,只是客观陈述,却恰好解开了她方才心中的一丝隐忧。她放下茶盏,轻声道:“先生的话,长宁记下了。我并非轻视文士,只是不愿因婚事,让朝堂生出文武对立的间隙。”

“殿下深明大义,臣佩服。”方孝孺起身,再次行礼,“臣今日多言,只是不愿殿下被流言误导,也不愿李景隆将军的片面之词,影响了殿下的判断。如今陛下与太子殿下身子欠安,东宫更需安稳,臣只盼殿下能顺遂心意,也盼大明能少些纷扰。”

送走方孝孺后,长宁回到书案前,重新拿起《通典》。窗外的海棠花还在飘落,可她心中的思绪却清晰了许多。李景隆的示好带着权势的考量,方孝孺的进言藏着文人的赤诚,而她的婚事,从来都不只是个人的选择,更是关乎家族、关乎朝局的平衡。

她翻开书卷,目光落在“礼典”篇中关于婚嫁的记载,指尖轻轻划过字句。或许,她无法左右皇祖父与父王的决定,却能守住自己的初心——无论将来嫁给何人,她都要做那个能为大明、为东宫略尽绵薄之力的长宁公主,而非仅仅依附于谁的菟丝花。

而此刻的回廊下,李景隆还立在那株并蒂菊前,指尖依旧摩挲着腰间的羊脂白玉佩。方才长宁的回应虽温和,却如一道无形的墙,将他挡在门外。可他眼中没有气馁,反而多了几分坚定。他太清楚,长宁这样的女子,绝不会轻易被打动,可越是如此,他越想得到——不仅是为了她的聪慧与温婉,更是为了李家在朝堂上的地位,为了那或许触手可及的未来。

风吹过,一片粉白的海棠花瓣落在他的锦袍上,他抬手拂去,目光望向长宁寝殿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深意的笑。今日虽未得偿所愿,可他的话已说出口,长宁也已记下,这便够了。来日方长,他有的是耐心,也有的是办法,让她看清,谁才是那个能真正护她周全、与她并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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