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鎏金铜鹤在晨雾中泛着冷光,檐角风铃被秋风卷得呜咽作响,殿内弥漫的药味却比这秋寒更甚。上好的龙涎香在熏炉里燃着,烟缕袅袅缠绕着梁柱,却只能勉强压下那股从金砖地缝里渗出来的苦涩——太医院的御医们换了三拨方子,洪武大帝朱元璋的咳嗽声,还是一日比一日重。
“陛下,该进药了。”内侍监总管李玉捧着描金药碗,膝行至龙榻前,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榻上闭目养神的帝王。锦被下的身躯比上月又消瘦了几分,露在外面的手腕青筋凸起,连握着玉如意的手指都在微微发颤。
朱元璋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目光扫过殿内侍立的文武重臣,最后落在左丞相胡惟庸身上:“北边的奏报,再说一遍。”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吃力。
兵部上前一步,展开奏折:“回陛下,北元残部在漠南袭扰边境,大同卫指挥使奏请增派粮草与援军。臣已与兵部商议,拟从京畿三大营调两千骑兵驰援,粮草由山西布政司统筹转运。”
“两千?”朱元璋冷笑一声,咳嗽突然袭来,他猛地捂住胸口,指缝间渗出一丝暗红。李玉慌忙递上锦帕,殿内众人皆跪倒在地,大气不敢出。“朕当年打天下时,两千人能破十万敌……如今的将领,倒学会惜命了。”
缓过这阵咳,朱元璋摆了摆手:“准了。但告诉大同卫,若再丢一寸土地,提头来见。”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太子朱标,“标儿,你怎么看?”
朱标站在人群前列,脸色本就苍白,此刻听到父皇问话,连忙躬身:“父皇圣明。只是京畿兵力调动需谨慎,儿臣以为,可令五军都督府派人监军,确保粮草与兵力皆用在实处。”他说话时气息不稳,额角渗出细汗,显然是强撑着身子。
朱元璋望着朱标:“你身子刚好,这些事……让雄英多帮你盯着。”话音刚落,殿外传来内侍的通报:“皇太孙朱雄英求见。”
朱雄英一身绯色公服,步履沉稳地走进殿内,先向龙榻行三跪九叩大礼,声音清朗却不失恭敬:“孙儿参见皇祖父,祝皇祖父圣体安康。”
“起来吧。”朱元璋示意他近前,“北边的事,你父亲跟你说了?”
“回皇祖父,孙儿已听闻。”朱雄英走到榻边,顺手接过李玉手中的药碗,试了试温度,才递到朱元璋面前,“孙儿以为,监军之事可派都督府佥事周武前往,此人忠勇可靠,曾随祖父征战多年,熟悉边镇军务。另外,京畿三大营调动后,东宫卫戍需加强,可令十二卫亲军轮流值守皇城各门,以防不测。”
朱元璋接过药碗,一口饮尽,苦涩的药味让他皱紧眉头,却对朱雄英的话点了点头:“想得周全。就按你说的办。”他放下碗,指节轻轻敲击着榻沿,“朕辍朝这几日,朝堂上可有什么动静?”
朱雄英垂眸道:“各部皆按例奏事,只是……昨日户部尚书郭桓奏请核查全国粮仓,说是近年各地报上来的储粮数目有出入。”
“哦?”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郭桓倒是敢说。让他查,查仔细了,若有贪腐之事,不管涉及谁,一律严惩。”
待众臣退去,乾清宫内只剩下朱元璋、朱标与朱雄英三人。宫人识趣地带着内侍们退到殿外,殿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标儿,你坐下歇会儿。”朱元璋看着儿子大病初愈的模样,语气软了些。朱标依言坐在旁边的锦凳上。
“雄英,”朱元璋的目光落在孙子身上,带着审视,“你妹妹长宁,近来在宫里还好?”
朱雄英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回皇祖父,妹妹近日在整皇祖母遗物,编纂《女则》,每日都在藏书楼与档案库忙碌,倒也充实。”
“嗯。”朱元璋点了点头,“长宁这孩子,心思细,比你那几个弟弟懂事。让她多留意宫里的事,有什么异常,让她直接报给你。”
朱雄英心中一凛,躬身道:“孙儿明白。”
朱元璋满意地点了点头,闭上眼睛,疲惫地挥了挥手:“你们都退下吧,朕想歇歇。”
走出乾清宫,秋风迎面吹来,带着落叶的萧瑟。朱标看着儿子挺拔的背影,轻声道:“雄英,你祖父的身体……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朱雄英停下脚步,侧头看向父亲:“父亲放心,儿臣已做好准备。只是户部核查粮仓之事,恐会有猫腻。孙儿想让周淮暗中盯着,以防有人动手脚。”
朱标叹了口气,算是默许:“你行事谨慎些。”
朱雄英点头,“父亲身子不好,这些事就交给儿臣来办。您安心调养,待局势稳定,儿臣和妹妹陪您去凤阳老家看看。”
朱标眼中泛起暖意,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好。”
傍晚时分,周淮来到东宫书房。此时朱雄英刚与兵部官员商议完秋季边镇换防之事,屏退左右后,书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周淮递上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秋风渐厉,恐伤稼穑,兄当早备柴薪,谨防霜冻。”
这看似寻常的关切之语,在朱雄英看来,却瞬间读懂了其中深藏的警报,皇祖父时日无多,局势可能生变,必须提前做好一切准备,以防不测。
沉默良久,他转身,声音低沉而迅速地对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侧的周淮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
“其一,令五军都督府,以秋季操演为名,秘密调整京畿三大营及十二卫亲军的布防,尤其加强皇城及东宫卫戍,所有调动必须绝对可靠,将领务必甄别忠诚。”
“其二,令锦衣卫指挥使蒋瓛、鹰扬卫指挥使毛骧,加大监察力度,严密监控所有勋贵、文武重臣府邸,尤其是与旧元、或有任何不安分迹象者,有任何异动,即刻密报!但动作要隐秘,不可打草惊蛇。”
“其三,令心腹之人,以巡查仓廪、督办军需为名,即刻前往南北直隶及周边重要粮仓、武库,核实储粮军械数目,确保关键时刻调度无误!”
“其四,加强对东宫的看守,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告知太孙妃,近日无事尽量不要携彻儿出东宫,一应用度,皆由可靠人送入。”
他的命令清晰、冷静、覆盖了军事、情报、后勤、内部稳定等所有关键环节,显示出极强的危机处理能力和掌控欲。每一个字都透着山雨欲来的紧绷感。
周淮领命,无声无息地退去,如同一滴水汇入大海,开始将这些指令转化为无声的行动。
与此同时,长宁在宫内也并未闲着。
她以“整理皇祖母遗物,编纂女则”为名,更加频繁地出入藏书楼和宫中档案库。这里不仅是知识的宝库,更是信息的枢纽。她巧妙地查阅着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旧档:诸如功勋世家的谱系姻亲、各地官员的考评升迁记录、甚至是一些陈年旧案的卷宗。
她在寻找,寻找那些可能在未来局势动荡时保持中立、甚至能支持兄长的力量;也在甄别,甄别那些可能与吕氏旧党、或其他潜在反对势力有牵连的隐患。她将这些信息默默记下,或通过极其隐秘的方式,夹杂在一些看似寻常的读书笔记中,传递给兄长参考。
她甚至不动声色地加强了对东宫内部,特别是伺候太孙妃和皇重孙的那些太监宫人的“关注”。一些经过巧妙打点、或本就心怀忠意的眼线,被安排到更关键的位置,确保在最坏的情况下,兄长的后院不会起火。
兄妹二人,一人在外,明修栈道,调动兵马,监控朝野;一人在内,暗渡陈仓,梳理信息,稳固根本。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公开的联络,所有的沟通都通过周淮这条幽灵般的渠道和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完成,配合得天衣无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