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包裹着她不断下坠的意识。
痛。
神魂像是被撕裂后又粗暴地糅合在一起,每一次细微的波动都带来针扎般的剧痛。经脉空乏干涸,丹田如同被掏空的破口袋,连呼吸都牵扯着无处不在的暗伤。
冷。
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
就在这无尽的痛苦和冰冷中,一丝微弱却异常执拗的暖意,如同寒夜中的星火,顽强地在她心口闪烁着。
那暖意来自紧贴胸口的两处——一枚温润的云纹玉佩,一枚冰凉的“冰霰羽”。两股性质迥异却同样精纯的力量,正以极其缓慢、小心翼翼的速度,一丝丝渗入她破碎的识海和干涸的经脉,如同最耐心的织工,修补着那些惨烈的损伤。
更有一股磅礴却极其温和的药力,在她四肢百骸间缓缓化开,滋养着近乎枯竭的生机。是凝玉仙芝……而且远不止她刮下的那点粉末……
是谁?
混沌的意识艰难地挣扎着,试图拨开迷雾。
睫毛颤动了几下,如同坠着千斤重担,终于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光线涌入,刺得她立刻又闭了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再次缓缓睁开。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简陋的房梁,还有……床边一道逆着光、显得格外挺拔冷硬的玄色轮廓。
他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如同沉默的礁石。微弱的晨曦从他身后的窗棂透入,勾勒出他流畅却紧绷的下颌线条。
夜珩。
云染的心脏猛地一缩,呼吸瞬间滞住。
他……怎么会在这里?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苏醒,那道身影动了一下,缓缓转过身。
四目相对。
云染猝不及防地撞入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不再是平日冰封万里的漠然,也不是杀意凛然的酷寒,而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复杂。
像是压抑到极致的后怕,像是失而复得的庆幸,又像是某种难以言喻的、翻滚涌动的痛楚和……自责?
他的脸色似乎比平时更苍白几分,唇线抿得死紧,那双总是能吐出最刻薄话语的薄唇,此刻却只是微微颤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就这样看着她,目光沉得让她心慌。
云染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却发现自己连转动眼珠的力气都没有。她只能被动地承受着他那几乎实质化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撞得生疼。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尴尬。
许久,还是夜珩先动了。
他伸出手,指尖萦绕着淡青色的、充满生机的柔和光晕,小心翼翼地点向她的眉心,试图继续为她渡入灵力。
他的动作很轻,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谨慎,仿佛生怕碰碎了她。
然而,就在那冰凉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刹那——
云染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偏开头,避开了他的触碰。
动作幅度不大,却用尽了她此刻全部的决绝。
夜珩的手骤然僵在半空。指尖的青光明灭了一下,倏然熄灭。
他周身那本就压抑的气息瞬间凝固,如同暴风雪前死寂的冰原。眸底那复杂的情绪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愕然和……一丝猝不及防的狼狈。
云染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她闭上眼,不再看他,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却带着清晰的疏离:
“……不劳殿下费心。”
五个字,像五根冰冷的钉子,狠狠楔入两人之间短暂的、诡异的氛围中。
夜珩僵在原地,悬空的手缓缓收拢,握成拳,骨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看着她紧闭双眼、拒绝的姿态,看着她苍白脸上那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狠狠击中。
一种难以言喻的怒火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涩然,猛地冲上心头。
他猛地站起身!
座椅因为他的动作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强大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整个狭小的房间,空气温度骤降,桌面上的水杯再次凝结起白霜。
云染即使闭着眼,也能感受到那几乎要将她碾碎的冰冷怒意。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却倔强地不肯睁开眼。
预期的暴怒却没有降临。
耳边只有他粗重了几分、却又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呼吸声。
良久,那骇人的压迫感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
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像是自嘲又像是无奈的叹息,消散在空气中。
脚步声响起,他走向门口,没有回头。
“药在桌上。”
冰冷硬邦邦的三个字砸下,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微亮的天光。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
云染这才缓缓睁开眼,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酸涩。她用力眨了回去,目光落在床边的矮桌上。
那里放着一个白玉小瓶,旁边还有一枚……崭新的、与她腕间报废那个一模一样的青铜臂环。
她怔怔地看着那两样东西,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混杂在一起,最后只剩下满满的茫然和一种尖锐的刺痛。
她错了吗?
或许吧。
可她只是……只是害怕。
害怕那些温柔的假象,害怕那些不计代价的好背后,是她无法承受的代价,害怕自己真的会变成云瑶口中那个可怜又可笑的笑话。
她输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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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云染在小院里深居简出,安心养伤。
那日之后,夜珩再也没有出现过,仿佛那清晨的短暂对峙只是一场幻觉。只有桌上那枚新臂环和玉瓶里效果奇佳的丹药,证明着并非梦境。
云染将那枚新臂环收入匣底,没有戴。丹药却按时服用了,她不会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凝玉仙芝的药力远超想象,加上夜珩留下的丹药,她的伤势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甚至因祸得福,经脉被拓宽重塑得更加坚韧,修为也彻底稳固在了聚气期五层,距离六层也只有一步之遥。
“躺赢队”的伙伴们每日都会过来,带来外面的消息和学院的八卦,陪她说话解闷,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可能与夜珩相关的话题。
从他们口中,云染得知那日幻灵塔震荡,惊动了不少长老。她强行破开第三层幻境,神魂受损却意志惊人,已在底层弟子中悄悄传开,甚至引起了几位长老的关注。胡八道被叫去问话,回来后面色古怪地打量了她半天,最后只哼了一句“没死就行”,训练量却悄然又加了一码。
期间,云瑶似乎真的被训诫堂找了麻烦,安分了不少,没再出来蹦跶。
日子仿佛又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这日,云染感觉伤势已无大碍,便独自一人来到学院藏书阁,想查阅一些关于神魂修复和幻术基础的典籍。
藏书阁内安静肃穆,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淡淡的墨香。
她正沉浸在一卷古籍中,忽听得旁边两个负责整理书卷的外门弟子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夜珩殿下前几天离院了!”
“啊?怎么会?年底考核快到了啊……”
“谁知道呢?听说是院长亲自下的指令,好像……是边境‘黑渊峡谷’那边出了什么变故,急需人手,殿下就被紧急抽调过去了!”
“黑渊峡谷?我的天!那里不是常年动荡,最近还有魔物躁动的传闻吗?听说危险得很!”
“是啊!所以才需要殿下那样的高手去镇场子啊!不过也太突然了……”
“唉,希望殿下平安无事吧……”
两个弟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云染翻动书页的手指却僵在了半空。
黑渊峡谷?魔物躁动?紧急抽调?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透不过气来。
原来……他那天清晨的异常,是因为这个?他要离开?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所以……那或许是告别?而她……
她猛地合上书卷,发出不小的声响,引得旁边弟子侧目。
她匆匆将书归位,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藏书阁。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一路心神不宁地回到小院,推开门,却意外地发现胡八道正揣着手,蹲在她的门口,一副等了很久的样子。
“导师?”云染一愣。
胡八道抬起头,那双总是睡眼惺忪的小眼睛里,此刻却闪烁着一种异常锐利清醒的光芒,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咂咂嘴:“恢复得倒挺快。”
云染抿了抿唇,没说话。
胡八道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慢悠悠道:“别瞎琢磨了。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死得快。”
云染心头猛地一跳,看向他。
胡八道却不再多言,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转身晃悠着离开,边走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小丫头,抓紧时间变强吧,真正的风雨,可还没来呢……”
云染站在原地,看着胡八道消失的背影,又想起藏书阁听到的对话,想起夜珩离去时那冰冷的背影和桌上那枚臂环,想起幻境中那些诛心之言和现实里他复杂的眼神……
无数线索碎片在脑海中翻滚碰撞,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真相。
但她隐隐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而她自己,早已身在网中。
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
云染鬼使神差地走出了学院,来到了后山那处偏僻的、可以望见学院大门和远处连绵山脉的山坡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来这里等什么,看什么。
冷风拂过,带着深秋的萧瑟。
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时,天际尽头,突然传来一声清越穿云的禽鸟鸣叫!
只见一道巨大的黑影,如同离弦之箭般,从遥远的天际疾速飞来!速度之快,令人瞠目!
那是一只神骏非凡的黑色巨鹰,羽翼闪烁着金属般的冷光,利爪如钩,气息凶悍而强大。而更让云染呼吸骤停的是——
巨鹰宽阔的背上,一道玄色身影迎风而立!
衣袍猎猎,墨发狂舞身姿挺拔如松,正是夜珩!
他回来了?!
云染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向前一步,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
巨鹰的速度极快,转眼间便已飞临学院上空,带着一股强大的风压,缓缓降落 towards 学院正门外的广场。
离得近了,云染才清晰地看到——
夜珩那一身玄衣之上,竟布满了大片尚未干涸的、暗沉的血迹!衣袍有多处破损,甚至能看到其下隐约的绷带痕迹。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色淡薄,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冰寒得如同出鞘的绝世宝剑,周身散发着一种刚刚从尸山血海中搏杀而出的、未曾收敛的惨烈煞气!
他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
云染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手脚瞬间冰凉。
巨鹰稳稳落地,发出低沉的一声鸣叫。
早已接到消息、等候在广场上的几位学院长老和执教立刻迎了上去,神色凝重。
夜珩甚至没有寒暄,直接跃下鹰背,脚步似乎微不可查地踉跄了一下,却又立刻稳住。他快速地对为首的长老说了几句什么,递过去一件被血污浸透、看不清原貌的物品。
那长老脸色骤变,接过那物品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夜珩不再多言,似乎交代完毕,便径直转身,朝着学院内走来。
他的步伐依旧沉稳,却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种冰冷的、压抑到极致的焦灼。
他走的方向……并不是回他自己居所的路,而是……
云染站在山坡上,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看着他染血的衣袍,苍白的脸,冰寒的眼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疼得发颤。
他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专注,就在即将走入学院大门的那一刻,他的脚步忽然顿住。
然后,猛地抬起头,精准无比地朝着她所在的山坡方向望了过来!
隔着一片渐沉的暮色和遥远的距离。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骤然相遇!
云染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只能怔怔地迎上他那深不见底的目光。
他的眼中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极致的惊讶,随即那惊讶便被更深的、复杂的情绪所淹没——有疲惫,有痛楚,有来不及掩饰的担忧,甚至还有一丝……看到她安然无恙后的、极淡极快的松懈?
但那一切都只是一闪而逝。
下一秒,他的目光便恢复了惯有的冰冷和疏离,甚至比平时更添了几分刻意的淡漠。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沉重得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又最终一个字也未说。
然后,他猛地收回视线,决绝地转过身,不再有丝毫停留,快步消失在了学院深深的庭院之中。
仿佛方才那短暂的对视,只是她的一场错觉。
只留下云染独自一人,站在越来越冷的晚风中,看着空荡荡的广场和天际那盘旋一圈后飞走的黑色巨鹰,手里紧紧攥着不知何时掐出血痕的掌心。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夜幕降临,寒星闪烁。
她终于缓缓蹲下身,将滚烫的脸埋进冰冷的膝盖里。
肩膀微微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