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受伤后,霍尘得担起提水的活儿——这年她十一岁。水桶在踉跄的脚步里大幅晃荡,没走多远,水就洒出来,淋得路上湿了一片。
这事儿从没人教过她,得独自摸索着完成。她还是个孩子,虽不懂得复杂的人生道理,却先尝遍了人间的百般滋味。童年在姑妈半真半假的谎言里度过:丁点大时,姑姑就告诉她“不能指月亮,不然月亮会割耳朵”,还说月亮上有个叫吴刚的汉代人,因为学仙犯了错,被西王母罚到上面砍桂花树,那树随砍随愈,到现在吴刚也没砍好。她追问“吴刚现在在哪”,霍悕卓便含糊不清地答:“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在那儿。”
姑姑总说她爱“打破砂锅问到底”。小时候的篝火会,姑姑带她去参加,以她幼儿的视角抬头看,朝她俯视下来的大人们,她只看得见下巴,甚至连下巴都被宽厚的胸腔挡得严实。
姑姑爱讲狐仙的故事:比如夜里有人经过大树下,早上会看见树上挂着人的衣裳,据说树上的仙人会把路过的新娘捉走,尤其爱捉夜间成婚的。她听得发抖,大人们却爱这种恶作剧式的玩笑。
幼童最怕的就是无知时被大人开没深浅的玩笑。她会被突然爆发的、不受控制的笑声弄得一片迷茫,而大人见她无措,笑得更响了。从那时起,她有时就不想和人群接近,只想孤零零地待着,这习惯直到成年也没改。
姑姑的腰被公羊顶伤那天,是巴顿几个男人帮忙按住了那头公羊,大家还抽了那畜生几鞭子。可姑姑没好之前,水还得霍尘去提。见她要拎桶出门,负伤的姑姑急忙喊“小心点”,她应着“没事的,姑姑”,就拎着桶走了。
这路她不算陌生。以前曾见一只斑斓蝶熟门熟路地飞来飞去,吓过她一跳。现在重新来提水,霍尘一路都很小心,前几次来,连虫鸟的影子都没见着。
等她第三次来,鸟儿突然多了起来,溪里也有了鱼。前一回她回去时,见霍悕卓正犯牙疼,想起林里有几味草药,便采了带回来给姑姑用,果然见好——主要是她看见鸟儿啄一种果子喂幼鸟,那果子能让焦躁的小鸟安静下来。她在课堂上学过些知识,知道一般鸟兽能吃的东西大多没问题,这清甜的果子果然让姑姑暂时忘了牙疼,霍悕卓当下就红了眼,泪水落下来。
她再次到溪边时,鱼儿正欢快地游着。她没打算捕鱼,只朝水里丢了块石头,“扑通”一声落进水里,便拎起装满水的桶往回走。鱼儿还在游,溪面留着雪松的倒影,安静又温柔。
她姑姑十一年前带她来到丛湖,雪岭镇在丛湖外头,她的学校也在雪岭镇里。拎水的路很长,第二回走时,她差点滑倒,亏得路边冷杉的树干稳住了她,冷杉带着清冽的香味,让她安心了些。
她们住的屋子不大,是牧区分配的。屋内的家具都是自制的:几只板凳,是霍悕卓用原木棍加两条横档做的,简单又实用。屋外是娘俩的露天厨房,里头有没燃尽的灰堆,几块石头摞成半个圈,留着个火门——显然起初建这个厨房,是打算短期逗留的。
她才十一岁,不懂什么是“临时”,但这临时性的住处总让她没有充足的安全感,所以她无时不刻都盯着老姑,生怕再出什么事。
前几天大雪,羊群缺草料,姑姑独自进山收枯叶喂羊,霍尘心酸地看着,只恨自己太小帮不上忙。姑姑总摸着她的头说“等你长大,就能跟你享福了”,她盯着自己的脚尖暗下决心:“我一定能行。”
学校开学生大会时,校长念成绩名单,她听见自己数学考了零分。她自己都不敢信,可没人帮她查分数,也没人问她缘由,只觉得脸火辣辣的,好久都走不出这份难堪。
后来她养成了不好的习惯,几年后还患上了雪盲症:大太阳下看不清东西,白天像有了双“黑暗的眼睛”,只能默默观察。考零分的那一刻,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周围投来的吃惊、怜惜、同情的目光,让她更无措。几年后运动会又把名次搞砸,她的雪盲症更严重了,不只是雪天,连夏天也可能突然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