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爵的来历与归宿皆是谜。本地人只知他有个习惯——每日午后,必会准时踱到后时街的小酒坊,独饮一杯清酒。
街上常见那孤独的老人:佝偻着脊背,裤脚总沾着些泥点,平日里沉默寡言,唯有在不得已的场合,才会张开无牙的嘴。他清瘦却精神矍铄,传闻是从海上漂泊而来,登记在册时,姓名一栏写的是“无名氏”。可谁也没想到,这位无名老者竟买下了后时街东南角小海岬上的整座城堡,消息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在后时街的民众间激起了涟漪。
民夫劳作时,常能望见城堡垛口伫立的黑影。伯爵从不同旁人来往,就连管家傅悉,也是他后来招募的。傅悉常跟酒坊里的人念叨,自家祖父、父亲都曾给人当管家,算是祖传的行当,做起事来就像拉惯了草料的驴马,顺顺当当。老伯爵雇他,主要是为了照看庄园——伯爵痴迷古代器物,尤其钻研青铜铭文,那些记载着尘封秘密的文字,不知是从何处搜罗而来。城堡里堆满了生满铜绿的青铜器,有三足方鼎,锈蚀得如同酥碎的纸片,稍一触碰便会簌簌剥落、瓦解。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些铜器都来自海底,表面还留着海水侵蚀的特殊痕迹。
奇怪的是,伯爵从未出过海,连小海岬都极少涉足。他总倚在城堡的垛口,眯着眼睛远望海面,像是在寻觅每一艘经过的轮船,试图从中打探到什么要紧的东西,常常一站就是大半天。
这般行径,让民夫们都觉得他是个怪人。
他依旧沉默,直到有一次,酒坊里有人忍不住问他:“您在等什么?”
他抬眼,声音沙哑:“未来。”
“我在等未来。”
从此,人们便私下叫他“未来”。对于这位“等未来的人”,大家总会会心一笑,带着几分宠溺,往他的酒杯里添上少许酒,才心满意足地离开——那份克制的礼貌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感。
可一出酒坊,众人便放开了嗓门,扯着嗓子喊“未来”,笑着打趣:“咱们的未来哟!”酒馆老板老亨利听着,总忍不住连连叹气,手里的酒勺重重敲在酒桶边。他正给赶海归来的渔民舀着劣质烧酒,那些渔民大多患着风湿病,全靠每日喝大量烈酒驱散寒气,却也喝得思维混沌。没人真的关心“未来”在哪里——他们出海时,小船离岸,人落海是常事,运气好的能被附近的兄弟拉上岸,运气差的,便只能随波逐流,漂向深海。岸上若是发现了溺亡者,就随意搁在海岬的一角,家人也从不去管——这是他们的风俗,相信海水会带走一切。每当这时,伯爵总会默默站在城堡上,望着潮水上涨,漫过岸边的树丛,吞噬一切痕迹;潮退之后,万物皆空。许久,他会低声问傅悉:“潮水还在退,退到远方……那些人,还能回来吗?”
伯爵的脾气向来古怪,傅悉不敢接话,只能默不作声。
又过了许久,伯爵忽然问:“海岬那边,有什么?”
这次,傅悉敢回答了:“是山,主人。”
伯爵听了,淡淡一笑。
傅悉便不再开口——他看得出主人眼底的轻视,不愿自讨没趣。随后,主人板着脸走下海崖,傅悉紧随其后。路上,伯爵忽然说:“傅悉,我从前,来自未来。如今我要走了,这些青铜器,留给你做个念想吧。”傅悉只当他又在开玩笑,笑着回应:“主人,若是如此,将来我便到未来去找您。”
没过多久,伯爵病故了。
傅悉只带走了一件东西——一方刻着古饕餮图案的汉白玉石牌。伯爵终究是去了他口中的“未来”,无儿无女,身后事简单潦草。他的财产收归国有,藏书捐赠给了图书馆,那些珍贵的青铜器则被送进了博物馆,无人知晓它们若保管不当,终将化为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