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我们拥有记忆,那记忆究竟来自何方?始于何时?
“脑子清爽多了。”小蜜的电子音在耳畔响起。可这辆车上搭载的人工智能已遭粉碎,约莫会重铸成别的成品——某块不起眼的电子元件吧。
太空金属分解厂的废料堆里,丢弃或遗失的电子宠物堆积如山。总有人揣起几个往回走。基地法规明言禁止饲养生物、动物乃至昆虫,皆为防疫;这般铁律之下,电子宠物才应运而生。他们将这些机械造物塞进邮包送走时,谁也没多说什么。太空从不是养闲人的地方,对技工们而言,拆拆补补的零件重组为新宠,本就是举手之劳。
医学部的霍尘望着这一切,不由得嗟叹。她的机械蜂“小蜜”,那只形影不离的荫宠,亦是这般诞生的——从折旧厂的零件堆里拼凑而出,振翅飞离时,身上还沾着其他机械残骸的碎片。这拆解旧物的工厂,在她眼里分明是座电子坟墓。最后望了眼熊熊熔炉,她转身走出厂房。
站在厂外,才惊觉这厂房竟如此庞然,高得几乎刺破穹顶。车载人工智能早已失灵,是小蜜操控的变形车将她拖到这里——这里既是电子元件的诞生地,亦是它们最终的归宿。霍尘在旧厂门前再度驻足,望着那些堆叠的残骸,忽然明白:机械智能化后,竟也生出几分与人类相似的执念,譬如这落叶归根般的奔赴。
漫无目的地走着,三岁那年的片段突然撞进脑海。
彼时她正卧在摇篮里,窗外的阳光淌满房间。一只奇异的蛾子飞进来,先停在她头顶,转瞬又撞向窗户,在玻璃上徒劳扑腾。展开的翅膀上,竟清晰映出水牛的全影——带栓的牛鼻、弯角、立耳,样样分明。“咿咿呀呀”,她挥舞小手,想让抱着自己的母亲看这发现。母亲却掀起衣襟,用温热的奶水打断了这“小天才”的惊叹。
后来知晓那是仿生学的造物,便也觉寻常了。可疑问总在心头盘旋:动物们最初的记忆储存在何处?它们的记忆与人类存在某种关联吗?那株鬼兰,莫非真见过某种未知生物,才模仿出那般形态?
周围投来异样的目光。太空基地里技工多、工程师少,科学家更是凤毛麟角,人人身兼数职,谁也没空留意旁人。见她出神,终于有人开口:“霍小姐?”
是基地的工程师。太空里早有传言,说霍尘自带霉运,连座驾都能招惹来横祸。此刻他们刚拆解完她的电子蜂“小蜜”,原件报废后几经辗转,又组了辆车竟在此地重逢——那辆车明明才与她道过别。“您这模样,倒像是刚参加完追悼会。”工程师打趣道。
霍尘默然。
“这儿的电子宠物,遍地都是。”工程师指了指周围。
她点点头,轻声说:“那只小蜜,是照着妈妈留下的玫瑰图上蜜蜂样式拼的。算是……纪念她。”她笑了笑,眼底掠过一丝怅然。
“我叫西门。”工程师自我介绍。
“西门子?”
“不,就叫西门,”对方解释,“因为我住西厂区。”
霍尘无奈地笑了。
“上帝,您真是漂亮。”西门忽然说,“不过说真的,美人,这里是机油味重的地方,女人很少来。我们男人可不喜欢工作时被打扰——有你们在,拆辆车都要多花半个钟头。”
霍尘笑了笑,转身离开,将工程师的调侃抛在身后。她要回自己的“老窝”——蜂巢科学城,那座建在自动采光转轮上的建筑,远远望去像只巨大的摩天轮,轮缘上悬挂着一个个实验室舱体。
早饭该是在外面吃的。机械保温盒正依次分发餐食。
“我总觉得,我们更像囚犯。”科学城里,有人低声感慨。
霍尘笑了笑。谁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