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晚词每年都会去一个地方。那地方藏着段说不出的伤,每逢摄影采风,他总要绕去国家公园,在某块无字碑前站一站,像完成一场只有自己知道的祭奠。他这人总带着股文气的怯,说话声轻得像怕惊着空气——这性子大约是打小养出来的,父亲走得早,母亲待他始终隔着层纱,不冷,也不热,像冬天晒不透窗棂的日头。
学摄影是桩烧钱的事,他早年为了买镜头,裤兜比脸还干净。直到有报社挑中他的片子,那组《古道残阳》登在副刊头版,才慢慢有了名气,成了能靠镜头吃饭的人。他拍过落霞把车夫的影子拉得老长,拍过晨露在青石板上洇出的湿痕,镜头里总裹着点旁人读不懂的沉郁。
昨天在国家公园,他撞见几个孩子在禁林边追跑,白衬衫沾着草屑,笑得能掀翻云絮。他没忍住,举相机按了快门。
“徐晚词,你是缺根筋吗?”
杜老板的吼声在报馆里撞出回声。在他眼里,徐晚词就是副酸秀才模样,偏要去碰那本《地域禁志》里记的荒道——那地方早因坍塌封了十年,他倒好,连着九天往里头钻,快门摁得比谁都勤。
徐晚词垂着手,指尖还留着相机的凉意:“我拍的是废墟上的光……”
正午的日头直挺挺砸下来,把杜老板的脸照得一半明一半暗。“你知道咱们‘大摆钟’专栏为啥能活下来?”他没等徐晚词答,自己接了话,“真相比不过态度。读者要的是热热闹闹的念想,不是你拍的那堆破石头。”
杜老板鼻子里哼出股气。徐晚词没再争,只眼角的余光瞥见同事们凑在一块儿,嘴皮子动得像啄米的雀,回头时又都散了,只剩空气里飘着点没说出口的笑。老板的脸阴得能拧出水,那句“就你能耐”卡在嗓子眼,最终化成一声摔门的闷响。
这报馆本就是杜老板为混口饭开的。全息时代,谁还捧着纸质书看?可他偏钻了个空子——满城的全息窗像撒了把萤火虫,晃得人眼酸,反倒是纸质读物成了稀罕物。有钱人家往书架上摆线装书,不是为读,是为衬格调;寻常人买份小报,图的是能蜷在藤椅上慢慢翻,不用盯着发亮的屏。
如今还能卖钱的摄影,多半是太空大片。星河流淌成绸缎,空间站像悬在黑绒上的钻石,修图师把暗部调亮,把棱角磨圆,读者看得眼睛发亮——谁在乎真太空是不是灰扑扑的?人们就爱那点被妆点过的绮丽,仿佛多看两眼,就能把日子也过成那样。
太空这地方,变得比翻书还快。早先还是富人的度假地,飞艇往轨道上运的尽是红酒与丝绸;等平民攒够了钱挤上去,富人反倒扛着行李回了地球,把羽化大陆圈成私家庄园。现在想从太空回地球?单程票能抵普通人半年工钱。太空城正往“工厂”里变,流水线转得比谁都欢;老地球倒成了“氧吧”,私人别墅沿着海岸线排过去,像串珍珠,把剩下的人圈在大陆架的褶皱里。
人这物种也怪,技术跑在前头,肉身却在往后缩。体外骨骼能扛千斤,可卸了装备,普通人的胳膊还没百年前的挑夫有劲;基因药能治百病,偏挡不住太空鼠带回来的怪菌——前几年那场瘟疫,死的人比黑死病时还多,源头就是某户移民带的宠物鼠。
外太空的粮田长得疯,强紫外线把稻穗催得比拳头还大;太空棉织的布比丝绸软,谁还养蚕?连荷兰鼠都成了禁品,全息窗天天播:“严禁携带活体入境”,只有医学部能开特例,用专机运实验鼠,那架势比当年的总统专机还金贵。
太空日子闷得发慌,除了上班就是喝酒。有回一个工人喝多了,红着眼把同宿舍的人推下了太空城——自那以后,连酒精都成了配给制,凭居民证限量买,瓶身上印着“过量饮酒,危及舱内安全”。倒是有种奶黄包,味道和老地球的一模一样,成了太空超市里抢破头的稀罕物。
现在的太空,被七十七座城分了,归那些技术硬的国家管,联盟条约签了一沓,说到底还是各守各的地盘,活像把地球的版图拓到了天上。
留在地球的人,只占总人口三成。挤在雪花状的大陆架上,脚下的地壳时不时打个颤——去年东边的岛沉了半块,也没见谁真搬走。“日子总得过”,街坊们都这么说,灾难又不是天天来,该腌咸菜还得腌,该晒被子还得晒。
可不满是藏不住的。当年喊着“太空共享”,到头来成了富人的庄园,穷人的流放地。就像远古时候,穴居人好不容易搬出山洞盖了屋,现在倒好,又一窝蜂往太空的“洞”里钻。星际开发总署发了一百道禁令,不准乱移民,可留在地球的人,连块像样的耕地都快没了。
太空早成了造东西的窝。失重环境里,机器臂组装起几公里长的设备,比在地球省一半力气。有些太空工厂大得像座城,数十公里内见不着人,只有机器人在暗处闪着红光,比星星还密。
地球反倒成了玩的地方。前几天路过城南广场,某歌星开演唱会,黑压压的人挤得像沙丁鱼,尖叫能掀翻云层;另一半人窝在全息舱里,打游戏、追动漫,把日子过成了没头的陀螺。太空城的老板们有的是钱,只要你能想出新鲜玩法,哪怕是把垃圾堆成塔,都有人砸钱——就一条,别惦记他们的太空城。
杜老板最近忙着编“娱乐特刊”,头版印着“全民同乐,方得安宁”,像是要用热闹把人心底的空填起来。
徐晚词总觉得自己是个外乡人。他从太空回来时,带了卷没修过的胶片:太空工厂是铅灰色的,太空城的街道没半棵树,星星在真空中亮得发涩,根本不是画册里的绸缎样。
有人骂他拍得丧气,说他不懂“美化”。他没辩解,只把那卷胶片晾在窗台上,看风把影纸吹得轻轻晃——他的镜头,从来只追着真实跑,管它好看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