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秀总觉得,天上似有双眼睛在看自己,仿佛苍天正窥伺着这片天地。他把这感觉说了出来。
“罗秀,你这是想多了。”洛桑笑得直不起腰,“也就九眼天珠上师有这等神通,我们这些普通人哪来什么超能力?顶多算个饭桶罢了。”说着,他往火堆里添了块酥油,火苗“噼啪”跳了跳。
他们在雪山下歇脚打尖。此前,上师特意嘱咐洛桑、卓玛,还有胡家的小姑娘胡娜、胡花,跟着僧侣们领路——这些人熟稔山间小道,哪怕是涉河爬岭的险途,也能寻到踪迹。众人一路心惊胆战,只求平安。太阳升起时,僧侣们完成引路任务,便先行离去。剩下胡娜、胡花、洛桑、卓玛,还有几个农奴,正围着一匹死马忙碌。洛桑识路,上师早嘱托过他,要照看好众人,找到圣湖圣河的所在。洛桑虽囊中羞涩,却虔诚地合掌,摩挲着从圣湖捡来的石头,仿佛要将满身罪孽都从中抠除,才肯安心。
人人手里都转着经筒,这是朝圣者的标配。大家席地而坐,小胡花挨着罗秀,总怕再出事——上次遇上的藏马熊,不知有没有跟上来。罗秀负责众人安全,眉头微蹙,始终留意着周遭动静。达珠有匹好马,高大神骏,夜里常由农奴牵着在山上转悠探查。罗秀的马认路,曾带他走上古道完成朝圣打卡,此刻从雪峰上下来的人们三三两两聚着休息。大部分人穿得单薄,抗不住严寒:男人们裹紧斗篷,女人披着毡子,胡家小姐妹尤其怕冷,缩在火堆边烤火——毕竟是孩子,小身子骨经不住这雪山寒气。
不远处的松树下拴着几匹马,罗秀想去牵那匹大马,它却不驯服,脑袋摆个不停。农奴赶来帮忙系好缰绳,这是他们的世袭活计,父亲干什么,儿子便学什么,世代如此。
达珠庄园本有骡马成群,可这年秋天,农奴们被假象蒙骗了。夏天里,牛羊吃着鲜汁嫩草,长得油光水滑,数量竟翻了倍,还疯了似的发情。按常理,牲畜交配该在夏末或早春,秋天交配的话,幼崽寒冬里十有八九会冻死。可农奴们见牛马数量激增,只顾着帮主人添牲畜,竟忘了储备足够的干草。等到冬天来了,他们才慌了神——没草喂马,这些牲畜该怎么办?
这些马本是主家的,惹出麻烦后,那些粗心的汉子跑了,只剩罗秀他们料理。同行的卓玛、洛桑也不是省事的主。达珠庄园的牛马待遇金贵,马槽里常拌着藏红花投喂,小马驹满草原蹦跶,可到了秋天大雪里,多数熬不过去。这庄园主夫妻,简直是在恶作剧。
早年间,达珠一家就因赶人出藏区偷挖虫草、在别人山上滥采而名声狼藉。洛桑年轻时体格好,跟着尝过些甜头,后来带着妻子离开,过上四处乞讨的日子,早年名声虽臭,如今倒清净些了。
卓玛的母性渐渐复苏,小胡花脱口叫她“妈妈”。洛桑在一旁啐了一口:“呸,不许叫!”这丫头吃了不少馕,那些馕是他千辛万苦骗来的,他可不许旁人占了便宜。
夜里极寒,男人们为了御寒,竟脱得精光打坐,说是“无尽禅”。朝圣者为抗寒,甚至赤身而眠。胡娜出身贵胄,是大领主的女儿,哪容得下这般光景?她慌忙捂住小妹的眼睛。她曾戴过的天珠,被洛桑骗走了,想来是不会还的——当初是她自愿给的,求洛桑带她们去找舅舅报仇。没了信物,胡娜、胡花便和普通朝圣者没了两样。
姐妹俩总望着天,可天上什么也没有。她们这点小动作,在沉睡的人群中,无人留意。
每次露营后,胡娜总能变戏法似的给大家弄来吃的——这是她仅有的技能,为了护着妹妹,也为了保自己安全。她得钻进密林找食物:林中有岩蜜,可她爬不上峭壁;地上的蘑菇、松子、野果,也快被采光了。她得趁熊回来前多采些,换大家平安,为姊妹俩求个庇护,不然她们随时可能成为别人抢劫的目标。为了活着,胡娜只能硬着头皮往密林里钻,每次靠近熊窝采蘑菇时,心里又兴奋又紧张。
这天,她匆匆从雪杉林中穿行回来,因离得不远,众人也没在意。
夜里,藏地巨熊来了。
第二天,大家发现人好像少了几个——这里本就是藏马熊出没地,许是被熊赶走了。
后来,胡娜越来越难弄到吃的,从林中空返的次数越来越多。洛桑开始说怪话,胡娜只是默默听着。其实母熊对她格外仁慈:她去窝边采蘑菇时,母熊从不赶她,只因小熊把她当玩伴;母熊虽打量着她,却没视作猎物,任由小熊在一旁练习捕猎。那些日子,大家没饿肚子,熊也“吃”了他们几个“大家伙”作为报答。
罗秀听着,冷笑一声。
他看着洛桑——这男人竟要放弃胡娜。刚才,洛桑一脸“诚恳”地说:“这丫头引来的熊,昨晚吓死我了!我亲眼见几个胖子被熊拖到后山,成了幼熊的食物。为了大家安全,还是分开走吧。”男人们纷纷附和,嘴里念着“佛祖保佑你”,仿佛忘了岩蜜的清甜还在舌尖。他们觉得,赶走一个孩子,总比死人强,大不了去寺庙多转几圈经筒,超度一下便是。没人留意小胡花掉下来的泪珠。
“小姐俩跟我们过活吧。”农奴达灵的妻子开口了。达灵是庄园的喂马人,他叹道:“都怪洛桑胡闹。庄园的马儿吃了藏红花,个个发情,小马驹一窝窝降生,我手忙脚乱接生,可干草早就不够了。达珠领主不会放过我们,我们只能逃,可路在何方,谁也不知道。”
达珠看着庄园空坪上堆成山的小马尸,脸都绿了。“难怪那老秃驴要送人走。”他闷声问仆人布桑,“山后找着达灵没有?”他要抓回这个喂马人。这些马尸不能吃,他让人丢进山涧,等来年夏天山洪冲走——上师说过“不杀生、不贰过”,他不敢违逆。远处,上师拄着盲杖,胡姬牵着他挨户化缘,达珠望着他们,忽然想起胡差、灵达在世时,曾以胡家祖产抵押寺庙,求他们照看好胡家三姐妹。
“今天不抓人,后人搜捕时再全收回来。”达珠对仆人下令。上师嘴角似有笑意,经声渐远。达珠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像被酥油烫过,赌气上了马,对仆从说:“快些布施他们,娘的,转经筒吵得我耳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敢失态,否则会被降到仆从的等级。他还等着妹夫胡差的百亩田块安界石呢,只要胡家姐妹按领主法——女子没有继承权,他就能稳稳当主人,日子过得正快活。
这年秋天,达珠庄园的油橄榄熟了,一串一串挂满枝头。奴仆们忙着摘果送油磨坊,达珠挑了些清亮色靓的,不情不愿地送去寺庙——本能驱使他这么做。偶尔,他会想起胡娜、胡花的下落,却总自我开脱:“雪山外定是好地方,有肥沃的土地,成群的牛马农舍,比我这连水都喝不畅快的庄园强多了。”他望着草原上的牛马,身后是雪山,像一排排雪杉,良久不语。他喝得更凶了,也更消沉了——他知道,十二岁的胡娜、三四岁胡花,在雪山里存活的可能不大,可他只能靠酒驱散这念头。有时想接姐妹俩回家,却碍于大雪封山,自己也没下过高地,只好作罢。年复一年,他成了老头,许多事都忘了,也没人再提胡家的遭遇。
后来,人们去雪山找他,发现达珠酒后迷失了方向,手里紧紧攥着一把藏红花。他的妻子九娘看了一眼,转身回了庄园,辞退了所有女侍,只留儿子小巴特和几个牧马人,在草原度日。雪峰下的寺庙与庄园,僧俗两界渐渐遗忘了过往,积雪一年年覆盖旧痕,雪杉岁岁换装,旧时代慢慢远了。
雪原上,终无足迹显露雪山深处。
山外不知山内事,山内亦不知山外情。
纵然情节轮回,主角也换了一拨。
罗秀还在带队,走了三年,他们终于走出了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