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上生着一株小花,在风里摇曳。互生的卵圆形叶片早已干枯,花茎上的种子也没发育完全。一阵风过,最后一片叶子飘落,花茎周围干净得像被火烧过——它全靠身后巨石的阴影庇护。
不远处的车前草却活了像几个世纪。它的根藏在石缝里,每当烈日当空,石头便替它挡住灼烤。它没有记忆,只凭光线调整着自身的生物特性。可这人造太阳升起的时间毫无定数,车前草便也跟着不定时休眠,日子久了,竟像熬过了几世。
这已是核纪元。人类终究用几次核大战终结了自己,短期内地温骤升,海水漫过近海城市,南北极冰川消融殆尽。自由女神像的双腿边,巨鲨自在游弋;贵州大桥的桥墩旁,海豚不时探头,望见的只有一片铁锈色的荒芜。
在车前草的记忆里,贵州大桥下的山脚曾新汇成一条河,海豚不在那里觅食——那超出了它们的活动范畴。这只聪明的海豚知道人类已迁去天上,如今内海成了它们的天地,海洋生物该感谢命运,竟得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广阔疆域。它从地球另一端出发时,原有的几条迁徙路线已变得狭窄曲折,全靠祖先刻在基因里的记忆导航。它是只年轻的海豚,这是成年后第一次环球,从“九道弯”游出,再穿过“新航道”中段时,身后的水线拖成羽丝状。
沿途的海湾密得惊人,它好几次迷了路。礁石上残留着其他生物的气息,它便用前额的腺体,在礁石侧面留下自己的味道。历时三年,这只青年海豚找到了伴侣——前面领游的雌海豚正带着它往长江口去繁殖。这场持续六年的探险,见过六棱型雪花状的大陆架,也亲历过地貌的剧变:板块重构中,海洋不断扩大,赤道成了人类残存的文化中心,人们挤在重构的板块上,却又在某次大地震中被海水吞没。非洲大裂谷彻底断裂,大洲一分为二,后来几经演变,先成四个花瓣状的简单板块,再随地球自转放缓,地壳的“皱纹”越拉越深,大陆板块进一步解构,化作无数羽丝状的长条小岛,长短交错相靠,中间最宽的那条大岛串联起它们,尽头是方梭形的六角岛——那是地球曾因大型航天器失重研究、加上海水分布不均而疯狂自转的后遗症,当时高山崩塌,滑坡加剧,山体碎石被洋流带入海中,才堆出这般模样。
此刻,年轻的雄海豚兴奋地跃出海面,群海豚跟着齐齐腾空。岛屿间鱼虾成群,倒像是回到了太古时代。
离海豚很远的地方,一个男人正低声咒骂。
“干死这鬼地方。”他啐了一口,“它们倒庆祝胜利,偏笑我钓不上一条鱼。”
他坐了半天,鱼竿纹丝不动。远处的海豚越靠越近,在他附近的海域嬉戏,惊得鱼群四散奔逃。男人终于放下鱼竿,抬头望见城门边的地界碑,上面七个字:“中国地界伊犁市”。他点点头,低声念:“罗秀该回来了。”
城里一片荒寂。伊犁市曾接纳过被海水淹没主城的难民,人口庞杂,机构冗繁,是人类社会总组织——联合国在大洲际板块分解后,少数还能落脚的地方。几百年、近千年过去,多数陆地已羽化成零星岛屿,想找块大面积的土地难如登天。好在航天技术发展了几个世纪,少数人仍在地球办公,多数人早向往天外,去了太空。
罗秀住在城角的破屋里。他总想起天空城的日子,并不美妙,尽是些被遗忘的人。
核战那会儿,各国宇航员曾受21世纪联合国公约保护:任何地面组织和国家,战时不得用任何武器攻击他们。可地面炮火从未停过,后来太空竟成了关押罪犯的新监狱。各国首领觉得建监狱费神,还防不住逃跑,索性把罪大恶极的罪犯往太空放——“跑出去也算为人类做贡献”。每个罪犯之城配一名主管,犯人终身不得回地球,为了不让他们胡思乱想,监狱里配着书箱,伙食也算不错,却不给通信工具,彻底隔绝于世。这刑罚,是个看过杰克船长的政务官发明的。
太空里还有另一群人:因航天需要留下的各国下台政要、退役海军陆战队士兵,连薪水微薄的科学家也加入其中。世人对他们总持观望态度——若开拓成功,有的是办法逼他们放弃;后来大规模移民开始,人们费尽心机不让后来者登陆“领地”,吵着“空间共有”“资源重分”,开发者的权利日渐式微,等热潮冷却,不少人又迁回了地球。
地界碑下的车前草已彻底干枯。
几个饥民坐在石头上,望着城上的士兵。士兵冷漠地俯视着,脚下的人群像蚁群般从旷野各条路上聚拢——先三三两两,后来成队成列,往城下涌。
突然,士兵转身走了。吊桥被扯起,有几个人被绳子吊着放了下来。
“不是心狠。”士兵收枪时自语,“那些饥民里,有变异的。”
他原是海军。
“你没罪。”
罗秀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递过一壶酒。
两人对坐无言,海军先开了口:“太空那边……还能回去吗?”
罗秀抿了口酒,喉结滚动:“21世纪初,我们把太空当罪犯流放地,谁曾想后来成了前沿基地?他们早往宇宙深处发探测器了,怕是不会回头。”求救?他觉得那是奇耻大辱。
地面的发展早已失衡,有的势力强,有的弱,有的干脆停滞。曾经强盛的,如今反倒落了下风。
酒过三巡,两人又上城。旷野的云是灰的,沉沉压着地平线。罗秀望着云层,想起几年前自己还是舰长时,风暴里误入一片风平浪静的“世外桃源”,不像如今,满城角落都是死尸——它们或许变异了,里头说不定有自己认识的故旧。
世界正逢大荒年。成群的蝗虫飞来,稍作停留,在地面乱爬,过后只留下更荒凉的空地。
伊犁城里有家电子游戏厅,罗秀走进去时,竟见人不少。不意外,伊犁靠直升机空投物资供给其他城市,城里总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怪味。旁边一个平日无关紧要的人看了他一眼,挪了挪椅子:“登陆费周折,我帮你弄。”
罗秀点头,看着屏幕上“微世界方舟”的建造刻画,忽然觉得,这末世里的一切,都像场没尽头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