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震廷回到养心斋时,方清白正蹲在竹匾前翻晒新笋。是她硬拉着他一起掰的,说“鲜笋晒成干才不浪费”。这年代的食物,大多难以下咽——前代科技发达,转基因作物铺天盖地,原生食材早埋进了历史长河。野生水稻只剩象征性的几株,挂在自然保护区的玻璃罩里,主要作用是“提供光能观赏”。陆先生日常吃的,是五谷杂粮合成的糊状食物,说是“保肉身不腐”,实则只能让人饿不死。也难怪他肯屈尊掰笋,大约是想尝尝“真实的味道”。
桌上摆着盘槐花米糕,在这年代算得上稀罕物。如今连重楼、天南星这类药材都禁止私采,原生槐花树更是藏在自然保护区深处,那地方是恶虫毒蛇的安乐窝,想采几朵槐花,得冒生命危险。
“这米糕谁送的?”陆震廷捏起一块,指尖触到温热的米香,忽然想起小时候。奶奶连夜蒸米糕的样子,白发上沾着面粉,额头汗涔涔的,只为让全家少吃点转基因口粮。后来八十岁的老人为采野槐花,摔下山坡没了——那事像根刺,扎得他从此对人和事都软了半分。
“前院的周老先生托人捎的。”方清白擦了擦手,“他说你爱这口。”
养心斋的堂屋里,摆着尊战国编钟(曾侯乙复制品),方清白总爱邀路过的街坊进去看,陆震廷也从不拦着。这随和劲儿,倒和老友周启渊很像。
他望着编钟,忽然想起和兰锐、周启渊、青松相识的日子。那时他们都是热血青年,用激烈言辞批评当局“在星际移民大势前闭目塞听”,说“留不住科学家,谈何探索宇宙”。结果青松愤世嫉俗,退隐去了景德镇,成了紫砂壶专家,送他的壶上刻着“如君同在”,陆震廷越看越顺眼,却把壶束之高阁;周启渊圆滑,兰锐话少,他估摸着这两人对自己构不成威胁,才让他们留在身边。
如今人均寿命号称一百五十岁,可没几人能达标。真要活到这岁数,科学家得让长寿者每五十年进一次休眠仓,靠外部作用强制沉睡,还得定期吃强效安眠药——这种断断续续的活法,被戏称“跳跃人生”,只有高层能享受,普通人还是从生到死的“直通车”。
“跳跃”久了,人容易神经错乱,总猜疑身边的人。刚想明白个道理,睡五十年醒来,世界早变了样,连科学家都得重新“进修”。陆震廷算幸运,只进过一次休眠仓,可这百岁老人还是交了权,让养子方鹏接管不二市。
那座被称作“科技城”的地方,说是“农工并举”,原野一片绿色,实则多是虎杖藤蔓。庄园之外,每百里有个卫星城,只种当地适配的作物:新疆的哈密瓜、北方的藜米(外来物种早被海关禁了)。说是为了“消除恶意竞争”,免得有人拿稀缺物资哄抬物价,可到了二十三世纪,这举措倒让人们认不得回家的路——道路早被藤蔓盖严,出行全靠飞,连太阳能灯都因光照不足而时亮时灭。
头顶的太阳越来越红,像个九点才睡醒的懒汉,总没精神。日食成了常事,人们望着昏沉的太阳,常自问:“我们去了远方,还能回来吗?”
陆震廷把米糕推给方清白:“你先吃,我不饿。”
方清白鼻子一酸。他们这般人物尚且如此,可想普通百姓的日子。听说民间早禁了明火,吃的都是“专用粮”:合成蛋白质加维生素药片。权贵也好不到哪去,阳光太弱,连喜光的水稻小麦都快退出历史,取而代之的是从板栗基因中提取、在太空合成的新转基因栗米,家家餐桌都飘着股板栗香。
这盘米糕,用的正是这种栗米,混着槐花,香得扎实。
陆震廷望着米糕,忽然想起坎坷的童年。那年饥荒,祖上死于兵乱和帮派斗争,他流落到不二市,市民没嫌他出身,拥他做了头人。可他后来做了什么?井家、贡家几乎灭门,井志明一辈子只预言对一件事——“陆震廷将下台”,结果这人跳楼成了迷案,还把贡远航也拖下了水。
“笋干晒得差不多了,晚间收进屋里吧。”陆震廷望着院外的夕阳,声音有些发沉。
方清白应着,转身去收笋干。回头时,见陆震廷正用那部老旧的手机通话,语气严肃:“方鹏,明天去市立图书馆,查一个叫霍景埙的人。”
方鹏是他养子,两人关系微妙,从没喊过“义父”。谁都知道方鹏的生父纪云,据传死于陆震廷手下,只是凶手名字至今是谜。
电话那头的方鹏沉默片刻,问:“您觉得这霍景埙,是能成大事的人?”
陆震廷没答,只挂了电话。暮色漫进院子,槐花米糕的香气混着笋干的清苦,在空气里缠成一团。他望着编钟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忽然觉得,有些被遗忘的人或事,该被重新想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