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宿是当地人开的,霍尘租的小院小得像块豆腐。
白石灰粉刷的院墙,灰色小瓦盖的屋顶,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可见一方干涸的小塘,塘底的柳树茬光秃秃戳着,倒衬得院内格外干净。下午三点的太阳收了些力道,偶尔透过云层亮一下,像谁漫不经心地按了下开关。树上的知了是人造的,和院里其他仿生虫凑成一群“迷失的群落”——许多年前,文献里记载的真昆虫就消失了,中华蜂被意蜂取代时,人类造出了机械蜂,如今外面飞的千万只“蜜蜂”“苍蝇”,全是虫媒界的机械传粉者。
霍尘坐在原木窗棂下翻文献,鼻尖萦绕着水漆的淡香。这院子没有钢铁味,连房东算账都用算盘,收的还是纸币,让她这新时代人恍惚有种隔世感。
她想起在太空基地的日子。佐治忙着私事,西蒙总在检修机械,陈晓明为了回母国吃顿饭,能在强化记忆后立马赶回去——霍尘当时只觉得好笑,却也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高智商的森子小姐们更是如此,达到现在的科技水平,它们用技术辅助生活,会思考,会刁难创建人,就像人类后代会质问父母“没经过同意就生下我”,倒也不意外。
只是医学早证明,人类的言语中枢要到两三岁后才算发育完全。那些被机械取代的生灵,连质问的机会都没有。
霍尘不算深谙哲理,却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当年解构贡氏洋运、拆解老旧的兰氏势力,她靠的就是这股狠劲。资质通过那天,送聘任书的机器人在八十层高楼外盘旋,她看着那金属玩意儿,突然厌烦了——住那么高,连蚊子都被机械取代,人为束进了冬眠舱,连只活物都见不着。
她从高楼搬下来,住进这小巷深处。老百姓的日子没被科技裹得太狠,房东用算盘噼里啪啦算账时,木珠碰撞的脆响,比电子音顺耳多了。新时代的科学家通用券能打白条,在这儿却不如纸币实在,房东说“白纸黑字才安心”,霍尘便乖乖换了纸币付租。
机械昆虫还是会找来,绕着院墙上的藤蔓转几圈,大概也嫌巷子深,飞不了一会儿就走了。也好,省得彼此费神。
“霍小姐,林夏的外公又说胡话了。”房东端来一碗绿豆汤,语气里带着点担忧,“说听见孙子的声音,可那孩子明明在国外啊。”
霍尘舀了勺绿豆汤,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她知道,老人戴的“风之影”出了问题——那设备用白噪音模拟亲人的声音,时间久了,老人竟分不清真假,连白天黑夜都颠倒了,白天昏睡,夜里对着空气说话。
“让他摘了吧。”霍尘轻声说,“白噪音造的假温柔,不如真的安静。”
房东叹了口气:“哪摘得掉?老年人跟孩子似的,赖上这东西了。”
霍尘望着窗外那只绿头苍蝇——哦不,是仿生苍蝇,正慢悠悠掠过院墙。科技发展到现在,机械早能辅助生活,可它们开始思考、刁难创建人,就像人类的孩子会质问“没经过我同意就生我”。可代价呢?是真昆虫消失,是老人对着机械音认亲,是她解构旧势力时,那些失业水手茫然的脸。
她曾有强烈的犯罪感,觉得自己亲手推垮了别人的生计。可转念又想,就像壮士断腕,那些产能低下的设备、僵死的旧规矩,不及时止损,迟早拖垮更多人。
绿豆汤喝完,碗底沉着几粒没煮烂的豆子。霍尘起身关窗,人造知了还在树上叫,声线平稳得像条直线,没有真知了的急躁,也没有真知了的烟火气。
她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是不能并存的。就像这院里的机械虫与真虫,就像“风之影”的假声与老人的念想,就像她心里的那点愧疚,和不得不往前走的脚步。
夜色漫进小院时,机械知了的叫声准时停了。霍尘摸出手机,给林夏发了条消息:“带外公来小院坐坐吧,这儿的蝉不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