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家曾有过一段煊赫的日子。
贡先生的儿子贡洋,是早年留洋的第一批人。他把女儿贡诚嫁给曲麂时,没人想到这桩婚事会搅动曲家的命运。曲麂天生会运算,有了贡诚这个贤内助,更是如虎添翼——他本不是曲家老爷子的嫡子,是庶出,却最聪明,靠一张嘴说服老爷子送他去当铺当学徒。三年后转上柜,十八岁的他穿一袭青布长袍,白袖口挽着,立在柜台后,竟成了当铺一景。
掌柜本想把朋友的女儿杨家小姐许配给他,谁知一场浩劫骤至,炮火连天中,杨家覆灭,家财散尽,子女流落他乡。当铺的钱掌柜带着佣人先行逃走,临走前塞给曲麂一笔钱,让他带着家人去乡下避祸。
百年沧桑,曲麂最终去了另一个空间,再也没回来。杨家小姐没能给他留下孩子,贡诚也只生了个女儿,小名月儿,学名曲月儿——是曲麂送她上女学堂时起的。
曲家的败落,来得比谁都快。老爷子嫡长子是个大烟鬼,抽得家徒四壁,竟想把年幼的弟妹拐卖去“人芽市”,幸亏曲麂早年为谋生加入青帮做账房,人脉广,才把女儿曲月儿放回。可曲家其他子女,赌棍、败家子占了大半,有个儿子因为管家管得严,竟把人打得吐血。等曲乐礼一死,这个曾经靠开武馆(实则帮会据点)聚财的家族,就像刘禹锡笔下的“乌衣巷”,迅速淹没在历史长河里。
曲麂嫁女儿时,曾想借机藏点家财。他让木匠打制全套金丝楠木家具,连梳妆台都嵌了玻璃罩(那时玻璃制品极少),还陪嫁了宋朝古画。可惜送亲的队伍半道被劫,他带着兄弟去救,却撞见路过的部队顺便端了土匪窝,嫁妆最终还是没保住。曲月儿逃回后改嫁,那幅古画成了她唯一的念想,想家时就拿出来看看。
如今的曲月儿,成了卧床的老人,总也走不出过去的辉煌。她听说那套金丝楠木家具被放进了“城市民生体验馆”,要花钱买票才能看,气得七窍生烟。可她这一折腾,后代子女反倒更不顺了——家人不让她出门,怕她再惹事,这段往事成了杜新华(她的孙媳妇)的噩梦。
“就像画不好画怪笔不好,”杜新华常想,“老祖宗的梦再好听,久了也烦,还没法变现。”
曲月儿的儿子曲云清,娶了杜新华。杜家女儿温和孝顺,是曲家觉得合适,才撮合的这门亲。曲家大门是S型的,前凸后翘,当年年轻的杜新华就是穿过这道门,成了曲‘家的长媳。可她很快发现,百年曲家早就从里烂到外,除了重男轻女,没半点文化精髓。
曲云清得了食道癌,手术后失语,照顾婆婆苏念安的担子全落在杜新华肩上。她在毛巾厂当了大半辈子包装工,流水线上的毛巾叠得方方正正,比家里的关系还整齐。
曲云清爱下棋,能坐一整天,家里天翻地覆也不管,风里雪里、漫天大雪都不回家。夫妻俩一度闹到要离婚,杜新华受不了冷暴力,曲云清扭头看了眼老娘,最终妥协了。
曲家当年有相士说,后代会出“位极人臣、堪比夔契”的大人物。可现在,曲肌的孙辈大多平庸,孙辈女性对这老太太意见很大,觉得她守着过去不放,连累了大家。可曲月儿不在乎,她还想教孙辈打八段锦,说要“灌输传统文化”,却没人愿学。
杜新华心里清楚,曲家早就没了人脉。当年她嫁给大自己二十三岁的曲云清,不过是杜家老太没法子——政府要建“自然保护区”,像对待上古土着一样,让他们参与点“文明活动”,杜家想靠曲家找份工作,才应了这门亲。
曲月儿的陪嫁早就散尽,她四岁时曲麂就死了,对父亲的记忆只剩模糊的影子。当年管家带着曲家财宝逃走,没出城就被乱兵抢了,人还被扔进牛马棚挑水,三年后才被经商的表哥赎走,回乡下靠认字算账慢慢发达,他的后代杨勇,现在正开发平湖度假村。
“人家发人家的财,我活我的命。”曲月儿安常对自己说。她偶尔会想起一生唯一养过的狗,白脸公仔大黄,可惜早丢了。父亲早亡,祖父祖母也找不到,这世上,好像只剩她一个人守着那些破碎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