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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刈的苏醒,如同在死寂的冰河下,凿开了一丝微弱的、却真实涌动的活水。虽然依旧虚弱得如同狂风中的烛火,动一动便冷汗涔涔,伤口也时时抽痛,但他的意识毕竟回来了,那双眼睛里的锐利与清醒,也在汤药和稀粥的滋养下,一日日地重新凝聚。

他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只是闭目调息,或是沉默地听着安陵容低声讲述这几日的遭遇——赵家夫妇的收留、村里的人事、王三的闹剧、集市上看到的海捕文书。听到王三闹事时,他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听到海捕文书悬赏一百两时,嘴角甚至牵起一丝冰冷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我们得尽快离开。”在安陵容说完后,他睁开眼睛,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赵家夫妇是善心人,不能连累他们。”

安陵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你的伤……”

“能走。”夏刈打断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再养两日,找个车,或者买头驴。必须离开直隶地界。”

“钱不多了。”安陵容忧心忡忡。赵婆婆不肯收他们的“药资”,那几枚铜钱她偷偷塞了回去,如今他们身上,除了夏刈那把长刀,就只有那枚神秘的“永和”玉佩。玉佩或许价值连城,但在这穷乡僻壤,根本无法出手,反而会惹来杀身之祸。

夏刈沉默了片刻,道:“路上再想办法。”

所谓的“想办法”,无非是劫掠或偷盗。安陵容心知肚明,却也无法反对。生存面前,道德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只是暗暗希望,不要伤及无辜。

接下来的两天,安陵容更加勤快地帮着赵婆婆干活,仿佛想用这种方式,偿还一些无以为报的恩情。她也将夏刈醒来的消息,告诉了赵家夫妇,只说“男人”身子太虚,还需将养,但已无性命之忧。赵婆婆听了,念了好几声佛,又煮了家里最后两个鸡蛋,非要夏刈补身子。

夏刈没有推辞,默默地吃了。他看向赵家夫妇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但安陵容能感觉到,那层冰冷的硬壳下,似乎也有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松动。

第三日清晨,天还未亮透,雪又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夏刈已经能勉强下地,扶着墙壁走几步,只是左臂依旧无法用力,脸色也苍白得吓人。安陵容将自己收拾停当,又帮着夏刈穿上赵老汉找出来的一套半旧、但还算厚实的棉衣棉裤——那是赵老汉年轻时走亲戚穿的,穿在夏刈身上略有些短,但总好过他那身染血的破衣。

“赵伯,赵大娘,”安陵容对着早早起来、在灶间忙碌的赵家夫妇,比划着,又在地上写:“男人好些了,想去南边投亲,今日便走。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赵婆婆愣住了,放下手中的水瓢,眼圈立刻就红了:“这就走?这天还下着雪呢!你男人的伤还没好利索,路上再冻着可咋整?再住几天,等雪停了,身子骨再硬朗些……”

赵老汉也在一旁闷声道:“是啊,不急在这一时。年关近了,路上也不太平。”

安陵容心中酸楚,却只能摇头,继续比划写道:“亲戚病重,耽搁不得。已经打扰多日,心中不安。”

夏刈也对着赵家夫妇,抱了抱拳(右手),声音嘶哑但清晰:“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他日若有机会,定当厚报。今日,必须走了。”

赵婆婆见他态度坚决,知道留不住,叹了口气,转身从炕柜里摸出一个小布包,硬塞到安陵容手里:“闺女,拿着。家里没啥好东西,这几个窝窝头,你们路上垫垫肚子。还有这几十个铜子,是老婆子攒的,不多,你们拿着应急……出门在外,不容易。”

安陵容捧着那尚带体温的、沉甸甸的布包,泪水终于决堤而出。她跪下,对着赵家夫妇,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夏刈也微微躬身。

赵老汉连忙将他们扶起,又去柴房,将他们来时用的那根扁担和绳子拿了出来:“这个你们带着,万一路上用得着。往南去,出了村往东,有条小路,能通官道,比走大路近些,也少些盘查。不过雪天路滑,你们小心些。”

两人再次道谢。安陵容将布包仔细收好,夏刈则将扁担扛在右肩(左肩不敢受力),另一只手拄着一根赵老汉给的、削尖了的木棍。安陵容搀扶着他,一步一挨地,踏出了赵家低矮的院门。

黄狗跟出来,呜呜地叫了两声。赵婆婆站在门口,不住地抹眼泪,挥手。赵老汉只是沉默地抽着烟袋,目送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越来越密的飞雪之中。

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片很快将他们的足迹掩盖。寒风凛冽,刮在脸上生疼。夏刈走得极其艰难,每一步都牵动着伤口,脸色愈发苍白,呼吸粗重。安陵容搀扶着他,用自己瘦弱的身躯,尽量为他抵挡一些风雪,但效果微乎其微。

按照赵老汉指的路,他们离开村子,折向东,走上一条被积雪完全覆盖的、几乎看不出痕迹的荒僻小路。路两旁是光秃秃的田野和杂树林,四下无人,只有风雪呼啸。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夏刈的体力已接近极限,不得不停下来,靠在一棵大树下喘息。安陵容拿出水囊,水早已冻成了冰坨。她又拿出布包里的窝窝头,窝窝头也冻得硬邦邦,两人只能就着雪,艰难地啃了几口,勉强果腹。

“休息一刻钟,必须走。”夏刈闭着眼,声音低不可闻,“这种天气,追兵出来的可能小,但也不能大意。”

安陵容点头,替他拍掉肩头的积雪。目光扫过周围白茫茫的一片,心中那股离别的伤感,渐渐被前路的茫然和忧惧所取代。离开了赵家那方小小的、温暖的庇护所,他们又重新暴露在了这冰冷无情、危机四伏的天地之间。

休息片刻,两人继续前行。小路蜿蜒,似乎真的渐渐靠近了官道方向,能隐约听到远处有车马经过的声响。然而,就在他们穿过一片更加茂密的枯木林,以为即将看到官道时,前方小路的尽头,却出现了岔道。

一条继续向东,似乎通往官道。另一条则折向东南,没入一片更加幽深、地势起伏的丘陵地带。

“走哪条?”安陵容停下脚步,看向夏刈。

夏刈凝目望去。向东的路,看似平坦,接近官道,但也意味着可能遇到更多的行人、车马,甚至关卡盘查。向东南的路,隐入丘陵,更加隐蔽,但路况不明,且可能绕远。

“东南。”夏刈几乎没有犹豫,选择了更偏僻难行的那条。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

两人转向东南。这条路果然更加难走,积雪更深,有时甚至没过小腿。丘陵起伏,他们不得不时常攀爬或下坡,对夏刈的伤口是极大的考验。但他一声不吭,咬着牙,用木棍和安陵容的搀扶,艰难前行。

又走了大半个时辰,天色越发阴沉,雪却没有停歇的意思。他们深入丘陵腹地,四周除了风雪和枯木,再无他物。一种与世隔绝的孤寂和不安,悄然滋生。

“歇一下。”夏刈的呼吸已乱,额头上冷汗涔涔,左肩包扎处,隐隐又有血色渗出。他靠着一块背风的巨石滑坐下去,显然已到了极限。

安陵容也累得几乎虚脱,挨着他坐下,从布包里拿出一个冻硬的窝窝头,想掰开,却纹丝不动。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风雪的、极其轻微的“沙沙”声,从他们侧后方的枯木丛中传来。

夏刈猛地睁眼,原本疲惫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右手已无声地握住了那根削尖的木棍。安陵容也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

枯木丛晃动了几下,一个瘦小的、穿着破旧羊皮袄的身影,有些狼狈地钻了出来。看身形,似乎是个半大孩子,约莫十三四岁年纪,脸上脏兮兮的,被冻得通红,一双眼睛却意外的灵活明亮,此刻正带着几分好奇和警惕,打量着夏陵二人。

不是追兵。安陵容稍稍松了口气,但夏刈眼中的警惕并未放松。

那孩子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地上的脚印,吸了吸冻红的鼻子,哑着嗓子开口,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你们……打哪儿来?这大雪天的,咋走这条路?前头没村子了,再往前走,就是老狼沟,晚上有狼群出没哩!”

老狼沟?有狼?安陵容心中一紧。

夏刈盯着那孩子,缓缓问道:“你是谁?怎么在这儿?”

“俺叫桩子,是前头……呃,是那边村子里的。”孩子指了指来路方向,眼神闪烁了一下,“俺爹让俺进山看看下的套子有没有逮着兔子,结果迷路了……你们是外乡人吧?要去哪儿?”

“去南边投亲,走错了路。”夏刈声音平淡。

“南边?”桩子挠了挠头,“那你们可走岔了。这条是进山的路,越走越偏。要去南边,得往回走,上大路。”他顿了顿,又好心道,“不过这会儿雪大,天也快黑了,你们这样……怕是走不到大路就得冻坏。要不……跟俺去俺们村歇一晚?俺们村就在山脚下,不远。俺爹是村长,能给你们找个地方住。”

去村子?安陵容和夏刈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虑。这荒山野岭突然冒出个孩子,又热情邀请去村里,未免有些蹊跷。但桩子说的也是实情,以他们现在的状况,天黑前绝对走不出这片丘陵,夜晚的严寒和可能的狼群,都是致命的威胁。

夏刈沉吟片刻,问道:“你们村子,离官道多远?平日里,可有生人路过?”

“不远,也就五六里地。官道上的人有时会从村里过,买点水啥的。”桩子答道,又补充道,“不过俺们村小,就十几户人家,都是本分庄稼人,平时没啥生人来。你们放心吧,俺爹是村长,最是热心肠。”

夏刈看着桩子那双看似天真、却偶尔闪过一丝与其年龄不符的精明的眼睛,心中疑窦未消。但这孩子对周围地形的熟悉不似作伪,而且,他们确实需要个地方暂避风雪,让夏刈的伤口得到喘息。

“带路。”夏刈最终做出了决定,拄着木棍,艰难地站了起来。

桩子脸上露出笑容,连忙在前面引路:“这边走,小心脚下,雪滑!”

三人调转方向,跟着桩子,在越来越暗的天色和纷飞的大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他所说的“村子”走去。桩子对路径果然很熟,虽然七拐八绕,但走的似乎都是近道。

走了约莫两刻钟,翻过一个低矮的山梁,前方山坳里,果然出现了几处稀稀落落的、被大雪覆盖的低矮房屋轮廓,有微弱的灯光透出。确实是个小村子,比赵家村看起来更加破败偏僻。

桩子带着他们,径直朝着村口最近、也是最大的一处院落走去。那院子似乎是个祠堂或公屋改造的,比周围民房高大些,门口挂着一盏昏暗的风灯。

“爹!爹!有客人!”桩子还没进门就喊了起来。

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臃肿棉袍、面容黝黑粗糙、眼神却颇为精亮的中年汉子探出头来,看到桩子身后的夏刈和安陵容,脸上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堆起笑容:“哎呀,这大雪天的,哪来的客人?快请进,快请进!”

屋内比外面暖和许多,生着一个不大的火塘,火光跳跃,映出几张粗糙的木桌条凳,墙上挂着些兽皮和农具。除了开门的汉子,屋里还有两三个同样穿着厚棉袄、面色沉郁的汉子,正围在火塘边低声说着什么,见他们进来,都停下了话头,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那目光,并非纯粹的欢迎或好奇,而是一种混合着审视、打量,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锐利。

安陵容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这屋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夏刈的脚步,也在门槛内微微一顿。他扫了一眼屋内众人,目光在那中年汉子(桩子爹)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他垂在身侧、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的右手上。

那不是一双纯粹庄稼汉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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