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木门开启的涩响,在死寂的库房中,如同夜枭凄厉的啼鸣。昏黄的灯笼光,将安陵容惨白的脸、惊惧的眼,以及手中那未来得及完全藏匿的晦暗玉佩和令牌,暴露无遗。
严嬷嬷提着灯笼,身形佝偻,如同一截枯木,静静地立在门口。那双平日里刻板、此刻却深不见底的眼睛,如同两口幽深的寒潭,倒映着跳跃的灯火,也倒映着安陵容无处遁形的惊恐。
空气凝固了,连灰尘都仿佛停止了飘浮。浓烈的霉味、草药味,混合着从门外涌入的、冰冷的夜风,呛得安陵容几乎要窒息。
“容妃娘娘,”严嬷嬷的声音再次响起,沙哑,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字字如冰锥,刺入安陵容的耳膜,“这么晚了,您在这里,找什么呢?”
安陵容的心脏,在瞬间停止了跳动,又在下一瞬狂飙起来,撞得胸口生疼。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冷汗,如同蜿蜒的毒蛇,顺着脊背涔涔而下,瞬间湿透了内衫。
逃不掉了。被发现了。人赃并获。
严嬷嬷提着灯笼,一步一步,缓缓走了进来。她的脚步声很轻,踩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却如同重锤,一声声敲在安陵容濒临崩溃的神经上。灯笼的光晕,随着她的步伐,在库房内移动,照亮了蒙尘的箱笼,也照亮了那个敞开的铁箱,和箱盖内侧尚未完全合拢的隐秘夹层。
“看来,娘娘是找到了些……不该找的东西。”严嬷嬷在安陵容面前三步远处停下,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玉佩和令牌上,又缓缓上移,落在她因紧张而剧烈起伏的胸口——那里,鼓鼓囊囊,显然塞着那卷地图和手札。“太后娘娘将这些东西,珍藏于此,自有深意。娘娘,您僭越了。”
安陵容浑身冰冷,指尖因为用力攥着玉佩和令牌而泛白。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严嬷嬷那深不见底的目光,声音嘶哑,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嬷嬷……本宫……本宫只是……”
“只是什么?”严嬷嬷打断她,语气依旧平板,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冰冷,“只是好奇?还是……另有所图?”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刮过安陵容的脸,“娘娘,您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有些事情,知道得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关于这些前朝禁忌,关于‘影族’,关于‘摄魂’邪术。”
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安陵容脑中“轰”的一声,最后的侥幸也彻底粉碎。严嬷嬷不仅是看守,她本身就是知情人!是太后的心腹,是这秘密的守护者!
“太后娘娘……”安陵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沙砾摩擦,“太后娘娘她……究竟想做什么?这玉佩……这‘子引’……还有先帝……”
“住口!”严嬷嬷厉声喝道,眼中骤然迸射出凌厉的寒光,那佝偻的身躯,仿佛瞬间挺直,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先帝之事,岂是你能妄议的?!太后娘娘心怀天下,所做一切,皆为江山社稷,为爱新觉罗氏的万年基业!岂容你一个后宫妇人,在此妄加揣测,甚至行此偷盗窥探之举!”
“偷盗?窥探?”安陵容惨然一笑,眼中却燃起两簇冰冷的火焰,那是绝望到极点后,反而生出的、不顾一切的疯狂,“那太后娘娘呢?私藏前朝邪物,仿制‘子引’,暗中钻研禁术,甚至……甚至可能操控先帝!这难道就是为江山社稷?!”
“大胆!”严嬷嬷怒极,上前一步,手中的灯笼剧烈摇晃,光影在她狰狞的脸上明灭不定,“你竟敢污蔑太后娘娘!看来,是留你不得了!”
话音未落,她另一只一直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抬起,快如闪电,直取安陵容的咽喉!那只手枯瘦如柴,指节突出,此刻却带着凌厉的劲风,显然练过武,绝非普通老妪!
安陵容早有防备,在严嬷嬷抬手的同时,她已猛地向后仰倒,同时将手中的玉佩和令牌狠狠砸向严嬷嬷的面门!严嬷嬷侧头避过,动作却因此微微一滞。安陵容趁机就地一滚,躲开了这致命的一抓,同时从袖中抽出了那柄磨得锋利的银簪,反手刺向严嬷嬷的小腿!
“找死!”严嬷嬷怒哼一声,脚步一错,轻易避开了银簪,同时飞起一脚,踢向安陵容的腰腹!这一脚势大力沉,若是踢实,安陵容不死也残。
安陵容避无可避,只能蜷缩身体,用胳膊硬生生扛下这一脚。
“砰!”一声闷响。安陵容只觉得一股巨力传来,胳膊如同折断般剧痛,整个人被踢得向后飞起,重重撞在身后的箱笼上,又滚落在地,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娘娘!”她怀中的地图和手札,也散落出来。
严嬷嬷一击得手,眼中杀机更盛,一步步逼近:“娘娘,您这又是何苦?乖乖受死,还能少受些苦楚。太后娘娘或许,还能给您留个全尸。”
安陵容瘫在地上,胳膊剧痛,胸口血气翻涌,眼前阵阵发黑。她知道,自己绝不是严嬷嬷的对手。难道,就要死在这里?死在这个冰冷的、充满罪恶秘密的库房里?
不!她不甘心!她还没有揭开所有的谜底,还没有看到那些害她之人得到报应!她不能死!
她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头,死死盯着严嬷嬷,嘴角还挂着血丝,却露出一个凄厉而诡异的笑容:“严嬷嬷……你杀了我……就不怕……不怕太后娘娘怪罪?我怀中……可不止这些……还有……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严嬷嬷脚步一顿,眼神微凝:“什么东西?”
“是……是关于‘母玉’残片下落的……线索……”安陵容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道,同时,她的手,艰难地伸向怀中,似乎在摸索什么。
“母玉”残片?!严嬷嬷瞳孔骤然收缩。太后寻找“母玉”残片多年,始终不得其法,这容妃,怎么可能有线索?是真是假?
就在严嬷嬷心神被“母玉”二字所摄,动作微微迟疑的刹那——
安陵容那只伸入怀中的手,并没有拿出什么“线索”,而是猛地掏出了那个油布包,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库房角落那堆蒙尘的、似乎装着废旧灯油和杂物的木桶方向,狠狠掷了过去!
“你看!就在那里!”她嘶声喊道。
严嬷嬷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油布包飞去的方向。
就是现在!
安陵容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不是冲向门口,而是扑向了离她最近、散落在地的那本手札和那卷地图!她一把抓起,看也不看,塞入怀中,然后,如同疯了一般,朝着库房另一侧、那扇被她撬开过的高窗,拼命冲去!
“想跑?!”严嬷嬷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被骗,勃然大怒,身形如鬼魅般闪动,疾追而来,枯瘦的手掌,带着凌厉的掌风,狠狠拍向安陵容的后心!
安陵容能感觉到背后袭来的、足以拍碎她心脉的冰冷杀意。她没有回头,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一跃,双手扒住了高窗的边缘,不顾一切地向外钻去!
“噗——!”
严嬷嬷的掌风,终究是慢了一线,只扫中了安陵容的左肩。安陵容只觉得肩胛骨传来一阵碎裂般的剧痛,眼前一黑,几乎要松手掉下去。但她咬碎了舌尖,剧痛让她维持住最后一丝清醒,用那只完好的右臂,拼命一撑,整个人终于从高窗中滚了出去,重重摔在窗外冰冷的雪地上。
“咳……咳咳……”她趴在雪地里,口中鲜血不断涌出,左肩和胳膊传来钻心的疼痛,几乎让她昏厥。但她不敢停留,甚至顾不上看一眼怀中的东西是否完好,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挣扎着爬起,跌跌撞撞地朝着自己寝殿的方向,没命地狂奔。
身后,库房内传来严嬷嬷气急败坏的怒吼,以及快速追来的脚步声。
风雪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迷了她的眼。左肩的伤口,每一次动作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鲜血汩汩涌出,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红痕。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跑多久,只知道,不能停,停下来,就是死。
终于,她看到了漱玉斋寝殿那扇熟悉的、虚掩的门。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撞开门,滚了进去,然后反手,用背死死顶住了门板。
“砰!砰!砰!”
剧烈的拍门声,几乎在同时响起,伴随着严嬷嬷冰冷而充满杀意的声音:“开门!容妃!你以为你跑得掉吗?!”
安陵容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左肩的伤口,带来撕心裂肺的痛。鲜血,从她的肩头、嘴角不断涌出,很快染红了身下的地面。
外间,含珠被惊醒,揉着眼睛走出来,看到安陵容这副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惨状,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扑了过来:“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关门……闩上门……”安陵容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哑地说道,目光死死盯着那扇被拍得砰砰作响的殿门。
含珠虽然吓坏了,但见安陵容神色决绝,连忙连滚爬爬地扑过去,用身体顶住门,费力地将厚重的门闩插上。
“砰!砰!”拍门声更加剧烈,门板都在震动。
“容妃!你以为一扇门就能挡住我吗?开门!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严嬷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
安陵容靠在门边,听着那令人心悸的拍门声和威胁,看着怀中沾满自己鲜血的地图和手札,又摸了摸贴身藏着的、那几张写着“母玉”、“子引”秘密的朱批纸张。左肩的剧痛,和死亡的逼近,反而让她混乱的头脑,在瞬间变得异常清晰、冰冷。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那里,东方天际,已隐隐泛起一丝鱼肚白。漫长而血腥的一夜,即将过去。但真正的黎明,还远未到来。
严嬷嬷是太后的心腹,是知情人,是灭口者。她今夜没有立刻杀死自己,或许是因为那“母玉”线索的诱饵,或许是因为在这漱玉斋内杀人,终究要遮掩。但天一亮,太后得到消息,自己必死无疑。
她已无路可走。这漱玉斋,就是她的葬身之地。除非……
除非,她能将这潭水,彻底搅得天翻地覆!将太后隐藏的这些惊天秘密,公之于众!将这场宫闱最深处的、最肮脏的、最血腥的博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和怀中那些沾血的、象征着无尽罪恶与阴谋的纸张。一个疯狂到极点的、同归于尽般的念头,在她心中,如同毒花,骤然绽放。
既然都要死,那就让所有人都不得安宁!让太后,让那些躲在暗处的魑魅魍魉,都为他们的罪行,付出代价!
她挣扎着,用那只完好的右手,从怀中掏出了那几张朱批纸张,又捡起那本染血的手札,和那卷地图。然后,她抬起头,看向吓得瑟瑟发抖、泪流满面的含珠,眼中是最后一丝清明,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含珠……听着,”她的声音低微,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我怀里……有火折子……你拿出来……把这几样东西……还有那帘幔……都点着……”
含珠如遭雷击,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娘娘!您……您要做什么?!不行!不能啊!”
“快点!”安陵容厉声喝道,牵动伤口,又吐出一口血,眼神却更加疯狂决绝,“照我说的做!否则……我们都要死无葬身之地!点着火……越大越好……把动静闹大……让所有人都看见……漱玉斋……走水了!”
走水?放火?含珠吓得魂飞魄散,但看着安陵容濒死却异常狠厉的眼神,看着她怀中那些沾血的、诡异的东西,又听着门外越来越剧烈的撞门声和严嬷嬷的厉喝,她终于明白,已无退路。
她颤抖着手,从安陵容怀中摸出火折子,擦亮。微弱的火苗,在昏暗中跳跃。
安陵容将沾血的纸张、手札、地图,堆在一起,又示意含珠扯下床榻边的帷幔。
“点!”安陵容闭上眼睛,吐出最后一个字。
含珠一咬牙,将火折子凑近了那堆纸张和帷幔。
“轰”的一声,干燥的纸张和布料瞬间被点燃,火舌猛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空气,迅速蔓延开来!浓烟,瞬间升腾。
“走水了!漱玉斋走水了!快来救火啊!”含珠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尖叫起来,声音凄厉,穿透了门板和风雪,传向远方。
门外的撞门声,戛然而止。似乎能听到严嬷嬷气急败坏的怒骂和匆匆离去的脚步声。
火势越来越大,浓烟滚滚,瞬间充满了内室。炙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安陵容靠在门边,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吞噬着那些肮脏的秘密,也即将吞噬她自己。灼热、剧痛、窒息……各种感觉交织袭来。她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仿佛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嘈杂的呼喊声、奔跑声、金锣声……越来越近。
也仿佛看到了,那火焰之中,浮现出许多人扭曲的脸——皇帝、皇后、太后、甄嬛、华妃……还有,她自己。
终于……要结束了吗?
也好。
这吃人的深宫,这无尽的阴谋,这沾满鲜血的棋局……
就让她用这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吧。
火光,映红了她苍白而平静的脸,也映红了她嘴角那一丝,近乎解脱的、冰冷的弧度。
窗外,天色将明未明,风雪依旧。而漱玉斋内,一场焚尽一切的大火,已冲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