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齐王府侧门悄然打开，两辆遮盖严实的青篷小车被小心翼翼地牵引而出。车辕包着软木，轮轴上过油，行驶起来几无声响。前后各有四名看似寻常家仆、实则目光锐利的护卫随行。
杜衡亲自押送，骑马跟在车旁。他今日穿着深青色常服，神情肃穆，不时警惕地扫视四周街巷。车内所载，正是云湛精心准备多日，要送入宫中的“贡品级”糖霜与玻璃镜。
这些物件与市售版本截然不同。糖霜并非简单的洁白细砂状，而是云湛在现有工艺基础上，经过反复提纯、重结晶，得到的近乎无色透明、晶莹如碎冰的晶体。晶体大小均匀，在光线下折射出细微璀璨的光芒。包装也极尽巧思：外层是定制的紫檀木浮雕云纹扁匣，内衬以明黄色贡缎，再以薄如蝉翼的素纱分隔，每匣恰好盛放一斤。匣面以螺钿镶嵌出精致的“岭南祥瑞”图案，开合处用小巧的银锁扣住。
至于玻璃镜，更是云湛近期技术突破的集中体现。三面立式穿衣镜，每面高约五尺，宽两尺，镜面平整度前所未有，背衬的水银（实为锡汞齐）涂层均匀致密，成像清晰无扭曲，纤毫毕现。镜框选用上等花梨木，雕刻着寓意吉祥的缠枝莲纹，边角包以錾花银饰。另有十余面大小不一的手镜、梳妆镜，造型各异，有的嵌玳瑁，有的镶螺钿，无不玲珑剔透，巧夺天工。
这是云湛与齐王商定的重要一步：通过贡品，将云湛之名与“精工”、“奇巧”、“祥瑞”等意象直接关联，上达天听，同时进一步巩固齐王“善于发现并进献祥瑞佳品”的形象。时机选在皇后千秋节（生辰）前夕，名义上是齐王“感念母恩，进献新奇之物以娱慈颜”。
马车穿街过巷，并未走向皇城正门，而是绕到东北角的安福门。此处靠近内廷，多有皇室采买、亲王进奉之物由此入宫。杜衡上前，出示齐王府令牌及内廷司制司提前下发的勘合文书，守门禁军验看无误，仔细检查了车辆（主要是查看有无夹带违禁兵器等物），便挥手放行。
早有内侍省的宦官在此等候，引着车辆沿着宫内窄道，一路行至司制司所属的库房院落。交接手续繁琐而严谨，每一件物品都需登记在册，描述形态、数量，并由齐王府代表（杜衡）、司制司宦官、库房管事三方签字画押。糖霜需经尚食局派来的女官取样查验（主要是试毒及观色尝味），玻璃镜则由司制司匠作仔细查看有无破损、瑕疵。
整个过程中，司制司的宦官、女官、匠人们，目光几乎无法从那些晶莹剔透的糖霜和光可鉴人的玻璃镜上移开，低低的惊叹声不时响起。
“这糖……竟如冰晶一般，毫无杂色！”
“这琉璃镜……天爷，怎地如此清晰？连眉毛根都照得清清楚楚！”
“齐王殿下真是孝心可嘉，竟能寻来这等奇物……”
杜衡面带微笑，应对得体，既不过分张扬，也恰到好处地强调这些是“齐王殿下费心寻访岭南异人云湛所制”、“云湛此人精于匠造，心怀忠敬，特为娘娘千秋备此薄礼”。
消息很快传到了后宫。
皇后所居的立政殿内，午憩初醒的周皇后正由宫女伺候着梳头。她是皇帝元配，年近五旬，容色端庄温和，只是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大宫女秋云一边用玉梳轻轻梳理着皇后如云的黑发（其中已夹杂少许银丝），一边轻声禀报：“娘娘，方才司制司来人禀报，齐王殿下进献的千秋节贺礼已经到了，是些岭南来的新奇玩意儿，说是叫什么‘水晶糖霜’和‘云海明镜’。司制司呈了几样样品过来，娘娘可要现在瞧瞧？”
周皇后微微抬眼：“景睿这孩子，总是有些新鲜心思。拿来看看吧。”
两个小宦官抬进来一个锦缎覆盖的托盘。秋云揭开锦缎，里面正是一个打开的紫檀糖霜匣，以及一面镶嵌着珍珠贝母的椭圆手镜。
殿内光线明亮，那匣中无色透明的糖霜颗粒，在透过窗棂的阳光下，竟似有细碎星光流淌，美得不似凡间食物。而旁边那面手镜，更是将周皇后略带好奇的面容清晰地映照出来，连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讶异都分毫毕现。
“这……”周皇后不禁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糖霜表面，冰凉细腻的触感传来。她又拿起那面手镜，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良久，才轻叹一声：“如此清晰的镜子，本宫倒是第一次见。这糖霜也纯净可爱。景睿有心了。秋云，取些糖霜，用银盏冲了水来，本宫尝尝。”
用上好银盏冲调的糖水，清澈微甜，毫无寻常糖浆的浊色与杂质异味，只有一种纯净的甘冽。周皇后饮了几口，颔首微笑：“清甜润口，不错。这镜子更是难得。”她顿了顿，问道：“说是岭南异人所制？唤作什么？”
“回娘娘，司制司转述齐王府的话，说制作者名叫云湛，是岭南一位精于匠作的奇人，白玉盐、还有如今市面上颇受追捧的云记糖霜、云海明镜，皆出自他手。”秋云回道。
“云湛……”周皇后念了一遍，点点头，“能制出这般精巧纯净之物，想来也是个心思灵巧、做事认真之人。景睿能识得这样的人，也是他的缘分。将这些糖霜分装些，给淑妃、德妃她们都送些去尝尝。那几面大镜子，留一面在立政殿，其余的，你们看着分送给几位有体面的嫔妃。便说是齐王孝敬，让大家同乐。”
“是，娘娘。”
很快，晶莹的糖霜和清晰的玻璃镜，便在后宫各位娘娘、公主的殿阁中引起了小小的轰动。
淑妃张氏，育有魏王李景琰，正当盛宠，最爱新鲜华美之物。得了糖霜和一面梳妆镜，爱不释手，对镜理妆时，连声赞叹：“这才是镜子！往日那铜镜，模模糊糊，可恼得很！这糖也好看，吃着也爽口。齐王倒是会寻好东西。”言语间，对自己儿子魏王略有些埋怨，怎么没寻些这样新奇玩意来孝敬。
德妃王氏，性情温和，不争不抢，得了赏赐，亦是欢喜，尤其对那糖霜的纯净赞不绝口：“皇后娘娘仁慈，齐王殿下孝顺。这糖霜如此洁净，想来制作者必是心净手巧之人。”
几位年轻的公主更是对这些亮晶晶、清晰无比的镜子喜欢得不得了，互相比较谁的镜子更漂亮，谁的糖霜盒子更精巧。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皇帝耳中。
当日下午，皇帝李昀在紫宸殿批阅奏章间歇，随口问起身边伺候的老太监高无庸：“听闻皇后那里得了些新奇玩意儿，是齐王进献的？”
高无庸躬身笑道：“回大家，正是。齐王殿下进献了一种极纯净的‘水晶糖霜’，还有数面异常清晰的‘琉璃镜’。皇后娘娘很是喜欢，还分赏了后宫诸位娘娘。老奴方才去立政殿送东西，还亲眼瞧见了，那糖霜晶莹如冰屑，那镜子照人须眉毕现，确实精巧非凡。听说是岭南一位名叫云湛的匠人所制。”
“云湛？”皇帝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这个名字……朕似乎有些印象。”
高无庸提醒道：“大家日理万机，许是忘了。前岁岭南进贡的‘白玉盐’，奏章里提到过，似与此人有些关联。还有如今市面上一两难求的‘云记糖霜’，据说也出自其手。”
皇帝“哦”了一声，想起来了：“便是那个改良了盐法，又弄出洁白如雪的糖霜的云湛？看来此人不只会制盐制糖，于琉璃之道亦有钻研。能做出此等清澈镜面，技艺确有不凡之处。”他略一沉吟，“齐王能留意到此等人才，并引其精工之物入贡，倒是一番孝心，也可见其留心实务，关注民生匠作。嗯，不错。”
高无庸察言观色，顺着皇帝的话道：“大家说的是。齐王殿下协理户部以来，于钱粮匠作之事，确是颇为用心。能发掘云湛这等民间巧匠，亦是殿下的眼光。”
皇帝不置可否，重新拿起一份奏章，淡淡道：“皇后喜欢就好。至于那云湛……若真有实才，将来或可一用。且看吧。”
话虽平淡，但“将来或可一用”几个字，从皇帝口中说出，已是非同小可。高无庸心中暗记，知道“云湛”这个名字，已然在陛下心中挂上了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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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齐王府。
李景睿听着杜衡详细禀报贡品入宫后的种种反响，尤其是帝后二人的态度，嘴角泛起一丝满意的笑意。
“母后欢喜，后宫称赞，连父皇都记住了‘云湛’这个名字……这一步，走对了。”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云先生那边，可将宫中反应，适当透露一些。让他知道，他的心血没有白费，他的名声，已上达天听。”
“是，殿下。”杜衡应道，又补充，“另外，据宫内眼线回报，太子那边，似乎对云先生进献之物在宫中引起的反响，颇为不悦。东宫近来也在暗中搜罗一些新奇巧物，似有仿效之意。”
李景睿轻笑一声，带着些许讥诮：“大哥总是这样，见不得旁人好，却又只知效颦。他若真能找到堪与云湛比肩的匠人，倒也罢了。只怕是东施效颦，徒惹笑话。”他神色转为认真，“不过，既已引起东宫更多注意，对云先生的保护需更加周密。告诉我们在京中的人手，务必确保云先生安全，也要提醒云先生自己，近日更要谨言慎行。”
“属下明白。”
当杜衡将宫中佳讯及齐王的关切带到归云别院时，云湛正在书房中对着几块新烧制出的、略带浅绿色的玻璃薄片出神。听到消息，他并无太多激动之色，只是平静地点点头：“多谢殿下厚爱，有劳杜先生传讯。湛自知分寸，请殿下放心。”
送走杜衡，云湛独自静坐片刻。
糖霜入宫，名声上达天听，这无疑是一步好棋，大大提升了他的安全系数和潜在价值。皇帝的些许关注，更是一道无形的护身符。
但太子的不悦与可能的仿效、针对，也预示着更激烈的暗斗即将到来。东宫不会坐视齐王凭借这些“奇技”不断加分。
他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在春风里舒展的草木。
宫廷的赞誉如同春风，令人舒畅，却也可能让人麻痹。太子的敌意则如潜藏的寒流，不知何时会化作冻雨。
他不能沉醉于春风，也无需过分畏惧寒流。
唯有继续深耕自己的“田地”——不断改进技术，拿出更多实实在在、令人无法忽视的成果。同时，紧紧抓住齐王这条船，在这惊涛骇浪中，谨慎航行。
他转身回到书案前，摊开新的图纸，上面勾勒着一些更复杂的玻璃器型，以及……一个初步的、关于提高琉璃透明度、并尝试制造平板玻璃的设想。
路还很长。糖霜与明镜，只是叩开了一扇门。
门后的世界，更需要他一步一个脚印，扎实地走下去。而此刻，来自宫廷的认可，至少让他脚下的路，显得略微平坦了些许。
他提起笔，蘸饱了墨，开始详细标注图纸上的尺寸与工艺要点。
窗外，春意渐浓。而书房内的灯火，直到深夜，依旧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