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哥!陆大哥!你醒醒!”
青灵带着哭腔的、一遍遍的呼喊,如同穿透厚重迷雾的微弱光线,艰难地将陆沉玉从无尽的黑暗和剧痛中拉扯出来。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却被喉咙里残留的血腥味和周围依旧浓郁的尸臭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这一下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尤其是后背那几乎被撕烂的剧痛,让他瞬间彻底清醒,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下意识地想睁眼查看四周,却只感受到一片虚无的黑暗和眼球深处传来的、如同针扎火燎般的持续痛楚。
社稷瞳被那诡异黑线侵蚀夺舍的后果,此刻清晰地反馈回来——他暂时,或许永久地,失去了视觉。
“青灵…” 他声音沙哑干涩。
“陆大哥!你醒了!太好了!” 青灵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惊喜和未散的恐惧,连忙凑近了些。
陆沉玉强迫自己冷静,虽然目不能视,但其他感官在生死边缘被磨砺得更加敏锐。
他听到青灵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呼吸,闻到空气中混合着血腥、尸臭以及一种能量爆发后的焦糊味,感觉到身下是细腻中带着坚硬触感的粉末——那是无数白骨在最后冲击波下化作的白沙。
好在,现在被诡异黑线伤到的神识已经恢复许多,强大的神识如同无形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向四周蔓延。
他“看”到了不远处昏死过去、气息微弱如同烛火的赤练和玲珑。
赤练如同一个破碎的红色人偶,躺在白沙之中,周身缭绕着散而不去的反噬尸气,情况极其糟糕。
玲珑则趴在稍远的地方,那只精巧强大的机关左臂已然彻底破碎,只剩下扭曲的金属残骸连接在肩头,她本身魂力透支过度,陷入了深度的昏迷。
而在战场的最中心,那具万年尸王的遗体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属于元婴肉身的淡淡威压,如同一只沉睡的凶兽,提醒着众人刚才那场战斗是何等惨烈与侥幸。
它确实死了,尸蛊的意识已被噬灵蛊吞噬湮灭,但那具历经千年锤炼、又被尸气浸染的躯壳,本身就是一个恐怖的遗留物。
一代蛊族元婴老怪,布局千年,以无数修士性命为养料,妄图催熟天道果,最终却作茧自缚,被自己的本命蛊反噬夺舍,化身僵尸,苟延残喘至今。
而在社稷瞳被毁前惊鸿一瞥看到的片段信息,也让陆沉玉大致还原了这背后的因果循环。
千年之前,这位惊才绝艳又胆大包天的蛊族元婴发现了这处秘境和尚未成熟的天道寿元果。
他不甘心等待,更不愿与他人分享,于是布下惊世大局。
一方面,他以尸洞为核心,布置“噬灵反育阵”,强行汲取闯入修士的灵力和大道根基,用以“喂养”天道树,加速寿元果成熟;
另一方面,他在外围的七彩沼泽设下“噬魂夺魄阵”,夺取修士魂力,试图用以增强自身神魂,抵抗天道树那潜移默化,令人胆寒的“同化”之力。
可惜,他低估了天道树的位格与威能。
他与他的本命尸蛊,在长期接触和操控这股力量的过程中,不可逆地被天道意志侵蚀、同化,逐渐失去自我。
最终,灵性更强的尸蛊率先彻底沦陷,并在某一刻悍然反噬,弑主夺舍,将这元婴老怪变成了只知道吞噬和滋养天道树的僵尸傀儡。
他的一切布置,反而成了天道树茁壮成长的完美养料。
而他为了吸引“养料”而瞒着蛊族放出的假消息,更是让无数蛊族乃至其他势力的天骄俊杰,前赴后继地陨落于此,成了这盘死棋中的祭品。
直到后来,一位天阙书院的元婴修士途经或探查到此地,发现了这滔天罪恶和潜在的巨大危机。
彼时尸蛊已然成长到极其可怕的地步。
那位书院前辈没有退缩,他抱着必死的决心,以自身生命为引,并用这天外陨铁为核心,布下封印大阵,将尸蛊强行镇压于此,同时也断绝了天道树通过邪阵获取养分的途径,可谓功德无量。
“天阙书院吗…当真令人钦佩。”陆沉玉在心中默念,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前辈生出一股敬意,同时对书院的好感又增加了一分。
若非其牺牲,任由这尸蛊和天道树继续以邪法成长,后果不堪设想。
我记得徐师兄就是书院之人,等回到玉门关,倒是可以和他讨论讨论。
“陆大哥,你…你真的没事吗?”青灵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带着浓浓的担忧,尤其是看着他那双流淌过黑血、此刻一片空洞的眸子。
陆沉玉强迫自己压下身体的剧痛和失明的不适,对着青灵声音传来的方向,努力扯出一个尽量显得轻松的笑容,尽管这笑容因疼痛而有些扭曲:“青灵姑娘,我没事。皮外伤,养养就好。”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真诚的赞许,“刚才…干得漂亮。”
青灵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抹红晕,在满是污秽的小脸上显得格外明显,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可是…陆大哥你的眼睛…而且,我…我只是帮你们补了最后一刀,若不是你们拼死控制住它,创造了机会…”
“哈哈,”陆沉玉发出一声爽朗的笑声,试图驱散凝重的气氛,尽管这笑声牵动了内伤,让他又是一阵龇牙咧嘴,“那不是还有你吗?刚才要不是你当我的‘眼睛’,我早就被那老怪物撕碎了。你这招风之眼,用得好,比很多瞳术都厉害!”
陆沉玉倒是没有说谎,青灵的风之眼给予的视野加持,在信息收集上,都快赶上社稷瞳了。
青灵闻言,脸更红了,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仿佛有一只小鹿在乱撞,先前战斗的恐惧和此时的羞涩交织在一起,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陆大哥,”她很快又想起正事,强自镇定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刚才那万年老尸死的时候,我感觉它身上散逸的庞大灵力,好像…好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大半,并没有完全消散在天地间。”
陆沉玉闻言,心中一动,仔细感知。
果然,周围的灵气虽然依旧稀薄污浊,但确实没有预期中元婴级存在陨落后应有的灵气反馈。
他尝试活动了一下身体,虽然剧痛依旧,但惊喜地发现,心蛊对身体的掌控几乎消失了!
他能够自由地调动肌肉,运转残存灵力,除了眼部。
看来,赤练的重伤垂死和他自身的濒死体验,对那诡异的心蛊造成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
识海之中,那些粉红色的丝线已经变得极其淡薄,近乎透明,可惜的是,他并没有很好的办法将其清除,无法主动将其根除。
他的神识笼罩昏迷的赤练和玲珑,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复杂:“在离开这里之前…还有一事要处理。”
他挣扎着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
左臂上的五行升灵阵仿佛拥有自我意识般,开始自发地、贪婪地汲取着周围空气中残存的、稀薄且污浊的灵气,其恢复速度远超他自身吐纳运功,丝丝缕缕的清凉气息融入经脉,稍稍缓解了身体的灼痛和空虚感。
他走到赤练和玲珑身边,蹲下身。
虽然目不能视,但神识的感知足以让他“看清”两人的状况。
他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却极其精纯的灵力。
他以指为刀,脑海中迅速回忆起之前玲珑在他身上铭刻锁灵法阵时的符文轨迹——当时他看似被动,实则暗中以社稷瞳记下了绝大部分关键结构。
指尖在空中、继而落在两女身体的特定窍穴上,飞快地滑动、勾勒。
一道道细微、复杂而优美的银色阵纹随着他的指尖流淌而出,如同拥有生命的精灵,迅速没入赤练和玲珑的体内,隐没不见。
这是他修改版的锁灵法阵,能在她们苏醒后,一定程度上限制她们灵力的爆发和运转,尤其是针对赤练那防不胜防的蛊术。
做完这一切,他又从储物袋中取出了那根得自历无涯的“捆仙绳”。
这绳子看似普通,却坚韧异常,能随心意变化,禁锢灵力。
他小心翼翼地将赤练和玲珑的双手在身前缚住,打了个不易挣脱的活结。
“主要…她们的手段过于诡异,不得不防。”
陆沉玉像是在对青灵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其实,在刚才那一刻,他脑海中确实闪过是否要永绝后患的念头。毕竟,这两个玄冥女子,尤其是状态不明的赤练,就像是绑在身边的两个巨大隐患。
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压了下去。
一方面,他察觉到自己对赤练几乎生不出真正的杀意,这诡异的感觉让他警惕,怀疑是心蛊残存的影响。
另一方面,对于玲珑,他观其言行,觉得此女心思相对纯粹,痴迷研究多于杀戮,或许…有机会引导,若能将其拐到天阙阵营,以其机关术的造诣,无疑是一大助力。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不禁有些发热。
“好了。”陆沉玉做完这一切,微微喘息着说道。
一旁的青灵看着陆沉玉这一系列行云流水却又透着无比谨慎的操作,有些傻眼,喃喃道:“陆大哥…你…好谨慎。”
“行走在外,小心无大错。”陆沉玉笑了笑,随即想起什么,“对了,你刚才说,在老尸身上发现了东西?”
“啊,对!”青灵连忙从怀中取出那枚触手冰凉、质地非金非玉的印章,递到陆沉玉手中,“就是这个。”
陆沉玉接过,虽然看不见,但手指细细摩挲着印章的纹理。
印章不大,入手沉甸,底部刻着四个苍劲有力、仿佛蕴含着某种精神意志的古字——
落子无悔。
靠着青灵以风之力传递过来的“视觉”,他脑海中清晰地映出了这四个字的形态。
他的手指顿住了,心神为之触动。这印章上的气息,与他感知中那位牺牲自我、封印尸王的天阙书院前辈,同出一源!
两人开始清点这场惨烈战斗后寥寥无几的战利品。
陆沉玉主动将万年尸王那具价值无可估量的元婴肉身分配给了青灵,并将自己通过社稷瞳看到的、关于此地千年前的恩怨纠葛和真相,简明扼要地告诉了她。
青灵听完,久久无言,最终化作一声充满复杂情绪的轻叹:“竟然…是这样。那位书院前辈…还有这些枉死的修士…”
她看向那堆尸王所化的灰烬,眼神中少了几分恐惧,多了几分唏嘘。
“那这块印章…” 青灵看向陆沉玉手中那枚“落子无悔”印,轻声道,“就给陆大哥你吧。”
陆沉玉闻言,笑着摇了摇头,将印章递了回去:“不必,我用不着。这是书院前辈的遗物,或许对你青家,或者交还给天阙书院,更有意义。”
青灵却没有接,她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如此勇敢、如此认真地“看”向陆沉玉那双空洞的眼睛,仿佛要透过这层阻碍,直视他的灵魂。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力量,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陆大哥,你们…其实是一样的人。”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微微发颤,却清晰无比:
“我希望你…和这位夫子一样,永远,永远,心系天下,落子无悔。”
说完这句话,她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迅速低下头,耳根通红,不敢再去看陆沉玉的反应。
陆沉玉愣住了。
手指摩挲着那枚冰冷的印章,“落子无悔”四个字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烙印在他的心头。
青灵的话,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的某些迷雾。
他想起了边关浴血的同袍,想起了在武盟力求变革的苏晚棠,想起了在军伍中独撑大局的谢红缨,想起了自己一路走来的抉择…
沉默了片刻,他缓缓收拢手指,将那枚印章紧紧握在手心,仿佛承接了某种沉甸甸的份量。
他对着青灵的方向,郑重地、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