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十五年的正月初一，邺城上空飘着细雪。
卯时，天色微亮，铜雀宫光明殿已是灯火通明。汉白玉阶下，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玄黑的官袍在宫灯映照下稳重大气。今日是大朝会，更是一场封赏大典——所有人都知道，陛下要了结一桩多年未竟之事。
“陛下驾到——”
内侍悠长的唱喏声中，刘备从后殿转出，缓步登上龙阶。他没有穿那身繁复的十二章纹冕服，只着一袭玄色常服，腰间束着那条用了多年的旧革带。但当他转身落座时，整个大殿霎时寂静，只有殿外风雪呼啸的声音。
“众卿平身。”刘备的声音不高，却清晰传遍大殿。
百官起身。前排几位重臣的位置有了变化——荀彧、郭嘉、贾诩、荀攸这些中枢要员仍在原处，但原本在外镇守的几位将军，今日赫然在列。
左首第一位，曹操须发已见斑白，但身姿笔挺如松。他身侧是孙坚，这位江东猛虎今日难得地穿着文官礼服，却掩不住眉宇间的沙场锐气。右首前排，关羽丹凤眼微阖，手抚长髯；张飞难得地束发正冠，只是浓眉不时跳动；吕布站在张飞身侧，神色看似平静，但紧抿的嘴角暴露了内心的不平静。赵云立在吕布之后，一身银甲未卸，显然是星夜兼程刚刚抵京。
“十五年了。”刘备开口，声音里带着感慨，“章武元年，朕在这里第一次接受百官朝贺。那时这殿上的人，今日有的还在，有的已经走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太傅卢公走了，皇甫将军走了，朱公伟走了……他们都是扶着朕、扶着这江山走过来的人。今日这场封赏，朕欠了太久。”
内侍总管捧起第一份诏书，嗓音清越：
“太师、领宗正事刘虞接旨——”
刘虞颤巍巍出列。这位皇亲外戚，当朝皇后的父亲。宗室长者年过六旬，须发皆白，但眼神依旧清明。他整了整衣冠，缓缓跪下。
“诏曰：太师刘虞，宗室耆宿，德高望重。昔长安议立，首倡大义；邺城建政，屡献良谋。今特晋封代侯，食邑万户，钦此。”
“臣……叩谢天恩！”刘虞重重叩首，声音哽咽。他想起十五年前长安城那场大火，想起未央宫废墟前与卢植、曹操、孙坚力排众议，拥立刘备的场景。如今卢植已去，自己得此厚封，心中百感交集。
“司徒王允接旨——”
王允出列时步履已显蹒跚。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在董卓之乱中忍辱负重，终与刘备里应外合破长安。如今他年近七旬，仍每日到尚书台视事。
“诏曰：司徒王允，忠贞体国，功在社稷。特晋封晋侯，食邑万户，钦此。”
“老臣……谢陛下！”王允老泪纵横。他接过诏书时，手抖得厉害，刘备亲自下阶扶起，温声道：“王公保重身体，朝廷还需您坐镇。”
两份诏书颁毕，殿内气氛更加肃穆。所有人都知道，重头戏来了。
“骠骑将军曹操接旨——”
曹操深吸一口气，出列跪倒。他垂下眼睑，无人能看清他此刻的眼神。
“诏曰：征西将军、费亭侯曹操，智勇兼资，勋劳卓着。昔讨董卓、定长安、平凉州，拓西域，屡建奇功。今晋封骠骑将军、谯县侯，食邑万户，仍参知政事。钦此。”
“臣，领旨谢恩。”曹操的声音很稳。他双手接过诏书，退回班列时，与刘备的目光有一瞬交汇。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复杂的东西——有信任，有试探，也有十五年来并肩作战积累下的情谊。曹操知道，骠骑将军已是武将最高阶，谯县侯更是将他曹氏根基之地封为侯国，这是天大的恩宠，也是天大的束缚。
“车骑将军孙坚接旨——”
孙坚大步出列，甲胄铿锵。他跪得笔直，像一杆插在地上的长枪。
“诏曰：征南将军、乌程亭侯孙坚，忠勇无双，镇守江东。镇雒阳，破袁术、平山越、修金陵，功在东南。今晋封车骑将军、乌程县侯，食邑万户，参知政事。钦此。”
“臣孙坚，谢陛下隆恩！”孙坚声音洪亮，叩首时额触玉砖，咚然有声。他起身时，目光扫过身后的孙策——儿子今日作为虎威都尉随班，眼中满是骄傲。孙坚心中却想的是严象那颗悬在金陵城门的人头，想的是自己那句“孙家世代忠良”。如今封侯拜将，他更要守住这份忠义。
接下来，轮到那四位最早追随刘备的将军。
“征东将军、汉寿亭侯关羽接旨——”
关羽出列，丹凤眼终于睁开，眼中神光湛然。他跪下的姿态如同山岳倾伏，起身时又如青松挺立。
“诏曰：青龙将军关羽，义勇冠世，功勋彪炳。自涿郡从龙，转战南北，破黄巾、定并州、平河北、镇青徐、攻江东，未尝一败。今晋封汉寿县侯，食邑万户。钦此。”
“关某，谢恩。”关羽的声音不大，却震得殿中嗡嗡作响。他接过诏书，转身时红面更添几分威严。张飞在后面咧嘴笑了，被身旁的赵云悄悄拉了下衣袖。
“征北将军、督亢亭侯张飞接旨——”
张飞咕哝了一句什么，还是规规矩矩出列跪下。这位沙场上的万人敌，在朝堂上总显得有些拘束。
“诏曰：玄蛇将军张飞，骁勇绝伦，忠贞不二。桃园结义，生死相随；百战破敌，威震华夏。今晋封临乡县侯，食邑万户。钦此。”
“俺老张谢陛下！”张飞的大嗓门震得殿梁簌簌落灰。他起身时差点踩到自己袍角，引得几个年轻官员掩口偷笑。刘备在御座上摇头失笑，眼中却满是温情——这个三弟，还是老样子。
“安北将军、九原亭侯吕布接旨——”
吕布出列时，整个大殿忽然静了一瞬。这位曾经的“飞将”，如今已是朝廷柱石。他跪下时铠甲与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金铁交鸣。
“诏曰：血狼将军吕布，武艺超群，战功赫赫。并州破胡、定河北、镇并州，所向披靡。今晋封征西将军、九原县侯，食邑万户。钦此。”
“臣吕布，谢陛下！”吕布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他想起晋阳城外那场决定投效的会面，想起这些年来刘备待他的信任——即便所有人都劝陛下要防着他。如今封侯拜将，食邑九原，那是他的故乡。这份知遇之恩，他吕布记下了。
“银凤将军赵云接旨——”
赵云出列的动作干净利落，银甲在宫灯下泛起柔和的光。他跪下时，整个人的姿态恭敬而不卑微，如同他手中的涯角枪，柔韧而刚直。
“诏曰：银凤将军赵云，忠勇兼备，德行昭彰。救并州、平乌桓、定河北、镇南疆，屡立奇功。今晋封征南将军、真定县侯，食邑万户。钦此。”
“云，叩谢陛下知遇之恩！”赵云重重叩首，再抬头时眼圈微红。他想起常山老家，想起第一次见刘备时的场景，想起这些年来陛下待他如子侄。真定是他的故乡，这份封赏，太重了。
六位万户侯的封赏颁毕，殿内气氛达到了顶点。接着是其他将领、官员的封赏调动。当最后一份诏书宣读完毕，已是巳时三刻。殿外的雪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在冰井宫的琉璃瓦上，金光粼粼。
“今日封赏已毕。”刘备站起身，走到龙阶边缘，“但朕有几句话要说。”
百官肃立。
“卢公生前常说：爵禄乃国之公器，非私恩也。”刘备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今日封赏的，不只是功勋，更是责任。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四征将军均在中枢参赞军政；各州刺史、都督轮换，是要让你们多走多看，知道天下之大，不只一州一郡。”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深沉：“十五年前，朕与诸位在这片废墟上重建山河。如今城池有了，田亩有了，百姓勉强能吃饱穿暖。但这才刚刚开始——真正的太平盛世，不是不打仗就行，是要让天下人，无论汉胡南北，都能安居乐业，都能看到希望。”
“这个担子，朕一个人挑不动。需要你们，”他手指点过前排众人，“需要朝堂上每个人，需要天下所有有志之士，一起挑。”
大殿内寂静无声，只有殿外风声呜咽。
“退朝吧。”刘备最后说，“正月十五，朕在冰井宫设宴，与诸卿共饮。”
“陛下万岁——”
山呼声中，百官依次退出。刘备独自站在空荡的大殿里，看着那扇缓缓合拢的殿门，许久未动。
“父皇。”
刘封从侧殿转出，手里捧着温热的茶盏。少年如今已十二岁，只是眉眼间还带着稚气。他将茶盏递给刘备，轻声道：“儿臣方才在后面听着，心里……很激动。”
刘备接过茶，看着儿子：“激动什么？”
“儿臣看见那些将军、大臣们领旨时的样子，就在想——将来儿臣若能得这样的忠臣良将辅佐，该是何等幸事。”刘封说得认真。
刘备笑了，摸了摸儿子的头：“那你记住今日这些人的眼神——曹操的沉稳，孙坚的忠直，关羽的骄傲，张飞的赤诚，吕布的感念，赵云的恭敬。为君者，要能看懂臣子的心。”
“儿臣谨记。”
父子二人正说着，殿外传来喧哗声。刘备走到窗边看去，只见宫门外广场上，几位刚受封的将军正被同僚们围着道贺。
张飞嗓门最大：“二哥！今晚去我府上喝酒！不醉不归！”
关羽抚须微笑：“三弟，你如今是万户侯了，喝酒要节制。”
吕布站在一旁，被众将围着，难得地露出笑容。赵云最是谦逊，正与马超、张方这些年轻将领说话。
曹操和孙坚并肩走来，两人似乎在交谈什么。走到宫门处时，曹操忽然驻足，转身对孙坚拱手：“文台兄，今后同在政事堂，还望多多指教。”
孙坚还礼：“孟德兄言重了。孙某是个粗人，朝政大事，还要仰仗孟德兄。”
两人相视一笑，那一刻，十五年前长安城下的生死战友，仿佛又回来了。
刘备看着这一幕，眼中泛起暖意。他转身对刘封说：“走吧，回后宫。你母后应该等急了——今日你几个舅舅、表兄都封了赏，她定要设家宴庆祝。”
“是。”
走出大殿时，阳光正好。积雪开始融化，檐下冰棱滴着水，叮咚作响。
而在宫外，封赏的消息已如春风般传遍邺城。百姓们聚在街头巷尾议论：
“听说了吗？关将军、张将军都封了万户侯！”
“何止！曹骠骑、孙车骑，那都是顶天的大官了！”
“这下好了，天下太平，将军们都能享福了……”
暮色降临时，邺城万家灯火。
张飞府邸果然摆开宴席，关羽、赵云都被拉来，连吕布也难得地出席了。酒过三巡，张飞举杯高喊：“为了大哥！为了咱们这十五年！干了！”
“干！”
酒杯碰撞声响起，酒液在灯火下漾出琥珀色的光。
同一时刻，皇宫长秋宫内，刘玥正领着后宫嫔妃、宗室女眷设宴。孙坚的夫人吴氏、曹操的夫人卞氏、关羽的夫人胡氏、张飞的夫人夏侯娟……这些沙场猛将的家眷们聚在一起，说的却是家长里短、儿女婚事。
女人们的笑声飘出宫墙，与宫外男人们的豪饮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这个封侯之夜最温暖的底色。
更深露重时，刘备独自登上冰井宫最高处的观星台。从这里可以望见大半个邺城，万家灯火如星海铺展。
荀彧不知何时来到身后，轻声问：“陛下在看什么？”
“看这座城，看这些人。”刘备没有回头，“文若，你说今日封赏之后，这江山能稳多少年？”
荀彧沉默片刻，缓缓道：“若按今日格局，三代之内当无大患。但陛下，臣有一言——权位易授，人心难测。今日的忠臣良将，他们的子孙后代，未必还能如今日这般。”
“朕知道。”刘备点头，“所以朕要做的，不只是封赏，更是立规矩。九品中正、科举取士、刺史轮换、兵将分离……这些规矩立住了，后来人哪怕想乱，也乱不起来。”
荀彧深深一揖：“陛下圣虑深远。”
“远吗？”刘备望着夜空，轻声道，“朕只是不想辜负当年在涿郡发下的誓——要让这天下，不再有战乱，不再有流民，不再有易子而食的惨剧。”
寒风吹过，扬起两人的衣袍。
观星台下，邺城的灯火渐次熄灭，人们沉入梦乡。而这座帝国的新格局，从今夜起正式奠定。
路还长，但掌灯的人，已经足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