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刺史府的书房里,崔琰放下手中的江东邸报,那上面详细记载着扬州安抚山越的条陈细则。他揉了揉眉心,看向坐在对面的荆州主簿蒯良,语气带着商榷:“子柔,你看扬州这‘分化、拉拢、通婚、编户’四策,在我荆州可行否?”
蒯良面容清癯,作为荆州蒯氏家主,在本地士林中威望颇重。他接过邸报仔细看了,沉吟片刻才道:“崔使君,可行,但需因地制宜。荆州山越与江东不同——江东山越聚于三郡交界深山,而我荆州山越散居武陵、零陵、桂阳三郡的丘陵河谷,更近汉地,与汉民杂居已久。”
“正因杂居已久,隔阂反可能更深。”崔琰起身走到悬挂的荆州舆图前,“扬州孙文台能放手去做,是因江东世家在袁术之乱后元气大伤,朝廷又设市舶司给了他们新财路。但荆州……”他手指轻点襄阳、江陵、江夏三地,“蒯、蔡、黄、庞各家,皆树大根深。这通婚之策,若强推下去,子柔以为各家会如何反应?”
这话问得委婉,但意思明白。蒯良捋须沉思,缓缓道:“使君所虑甚是。通婚一事,关乎血脉门风,各家必慎之又慎。依某之见,或可稍作变通——不必强求世家嫡女嫁与山越,可从旁支、庶出女子中选,朝廷厚加封赏。如此,既全了朝廷之策,又不伤世家体面。”
崔琰点头:“子柔公此议甚妥。那依公之见,该从哪家先起?”
这话问得更巧妙了。蒯良心中明了,这是要蒯家带头。他沉默片刻,终于道:“若能使山越归心,保荆州太平,我蒯家愿出两名旁支女子。只是……”他抬眼看向崔琰,“此事需缓缓图之,待其他各家看到朝廷诚意,自会跟随。”
“这是自然。”崔琰松了口气,“有子柔带头,此事便成了一半。”
正说着,门外传来沉稳脚步声。侍卫通报:“使君,赵都督到了。”
话音未落,赵云已掀帘而入。他今日未着甲胄,一身青色常服,却仍掩不住久经沙场的锐气。见礼落座后,赵云直接道:“崔使君,江陵那边已按朝廷诏令,设立了‘抚越司’。但武陵郡报来,当地五溪蛮首领沙摩柯派人传话,说若要他们归顺,需答应三件事。”
“哪三件?”崔琰问。
“一,承认五溪蛮自治之权,汉官不得入其聚居河谷;二,允许他们保留祖传猎场,不得开垦为田;三……”赵云顿了顿,“要朝廷封沙摩柯为‘五溪王’。”
蒯良皱眉:“这是要裂土封王啊!万万不可!”
崔琰却神色不变,看向赵云:“子龙将军以为如何?”
赵云沉吟片刻:“末将以为,可允其一,商其二,拒其三。五溪蛮久居武陵深山,汉官不熟其俗,强派官吏反生事端,不如许其‘羁縻自治’,但需接受荆州都督府监督。猎场之事,可划定范围,约定汉民不侵,蛮民不出。至于封王……”他摇头,“朝廷削藩尚不及,岂会新封?”
“与我所见略同。”崔琰点头,“不过此事需双管齐下。子龙,你在江陵整军,陈兵武陵边界,示之以威。我这边遣使入山,示之以利。另外——”他看向蒯良,“子柔公,劳你走一趟江夏,与文仲业商议。江夏毗邻江东,可借扬州经验,先选一两处试点。”
蒯良应下,却问:“使君,文聘将军原是南阳太守,去岁才调任江夏。黄祖旧部未必心服,此时让他分心山越之事,会不会……”
“正因如此,才要让他做。”崔琰眼中闪过锐光,“文仲业虽原在南阳,但他在荆州多年,熟知本地情势。他办此事,既显朝廷重视,又可借机整顿江夏军政。你去,就是给他撑腰。”
三日后的江夏西陵城,太守府内气氛凝重。
文聘端坐主位,一身戎装未卸,显然是刚从军营回来。这位南阳出身的将领年过四旬,面庞刚毅,眉宇间带着久历战阵的沉稳。他听完蒯良转达的崔琰之意,沉默良久。
“蒯公,”文聘开口,声音沉稳,“江夏的情况,您可能有所不知。黄祖在时,对境内山越一味征剿,十年间大小战事二十余起。山越恨黄祖入骨,连带恨所有汉官。上月有山越劫了朝廷粮队,杀了我十三名士卒。”
他站起身,走到堂侧悬挂的江夏地图前:“您看,大别山南麓这七个山谷,住着约八千山越。他们缺盐缺铁是真,但更缺的是信任。现在派使者去说要‘安抚’,他们只会觉得是诱杀之计。”
蒯良沉吟道:“那将军的意思是……”
“先示诚。”文聘手指点在地图一处,“这里是蕲春县,县令刘靖是我旧部,为人持重。可让他开蕲春南市,专设‘越市’,许山越以山货换取盐铁,价格从优。同时,在蕲春设医馆,山越来市者,有病可免费医治。”
“这开销不小。”蒯良计算着。
文聘笑了,那笑容里有久经沙场者的务实:“蒯公,您算的是小账。打一仗,死伤数百,抚恤钱粮至少千万。开市设医,一年不过几百万。哪边划算?”
蒯良一怔,随即拱手:“将军远见。”
“但这只是第一步。”文聘神色转肃,“开市之后,我要亲自入山。”
“不可!”蒯良大惊,“将军身系江夏安危,岂能轻涉险地?”
文聘摇头:“黄祖征剿十年,山越只见过汉官的刀剑。现在我去,让他们见见汉官的诚意。放心,我会做好安排——不带大队兵马,只带五十亲卫,请蕲春刘靖同行。他熟悉本地情况。”
他顿了顿,又道:“另外,请蒯公回禀崔使君:江夏的‘通婚’之策,可否变通?不一定要世家女嫁山越,可许山越头领娶汉家平民女,朝廷赐婚赏田。平民得实惠,世家保颜面,山越得认同,三全其美。”
蒯良眼睛一亮:“妙策!如此,阻力大减。”
消息传回襄阳,崔琰抚掌称善:“文仲业果然名不虚传!子柔,就依此策。你速回江夏协助,所需钱粮,从州府拨付。”
他又对侍立的赵云道:“子龙,武陵那边,也可参此策。你陈兵边界后,派使者见沙摩柯,除封王不可谈外,其余皆可商议。记住:咱们要的是长治久安,不是一时之功。”
赵云点头:“末将明白。不过使君,若沙摩柯执意要王号……”
“那就拖着。”崔琰眼中闪过智慧的光,“拖到蕲春的越市开了,拖到文仲业入山归来,拖到山越其他部落得了实惠。到时候,沙摩柯若还冥顽不灵,他部下的头人们自会动摇。”
春三月,荆州的安抚之策稳步推进。
蕲春南市开市那天,文聘真的只带五十亲卫,站在市集入口。起初山越只敢派几个胆大的来试探,用兽皮换盐,用草药换铁。文聘下令:凡来交易者,每人额外赠粮一斗。
消息传回山里,来的人渐渐多了。第五日,有山越老者携重病孙儿求医,蕲春医馆全力救治,七日后孩童康复。老者跪在医馆前痛哭,说若是从前,这孩子只能等死。
第十日,文聘履行承诺,在蕲春县令刘靖陪同下,只带五十亲卫入山。大别山南麓最大的部落头人岩虎,亲自出寨相迎——不是跪迎,而是按山越礼节,与文聘交换了佩刀。
那场会面持续了两个时辰。没人知道具体谈了什么,但文聘出山时,岩虎送行十里,并约定:岩虎部愿下山登记,但需保留猎场;岩虎之女愿嫁汉家子弟,请朝廷赐婚。
消息如野火传遍荆州。
就在荆州稳步推进时,益州成都的州牧府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四月初一的晨议,从辰时起就弥漫着火药味。益州刺史审配端坐主位,面色铁青。下首,益州别驾张肃、治中王商等本地官员,个个垂首不语。而左侧首席的益州都督曹仁,手按剑柄,眼神冷冽如刀。
“审使君,”曹仁的声音打破沉默,“犍为郡来报,僰道侯氏、江阳程氏,拒不配合‘度田检籍’,还煽动佃户闹事,打伤了三名府吏。此事,当如何处置?”
审配深吸一口气:“曹都督,侯氏是前朝封的侯爵,程氏在江阳经营百年。此事当徐徐图之,不可操切。”
“徐徐图之?”曹仁冷笑,“朝廷诏令下达半年,益州八郡,完成度田者不足三成。扬州、荆州都在推进安抚山越,咱们却连田亩都清点不清!审使君,你是朝廷任命的刺史,不是益州世家的护院!”
这话太重了。张肃忍不住抬头:“曹都督慎言!益州情况特殊,本地大族盘根错节,岂是旦夕可改?”
“张别驾说得对。”治中王商接话,“就说这‘通婚’之策——益州南中的蛮夷,与山越不同。他们有些还处在刀耕火种、祭人头的阶段。让汉家女子嫁过去?哪个世家肯答应?哪个平民敢答应?”
曹仁霍然起身:“不肯答应?那就让军队护送吏员下乡,一家一户清丈田亩!不敢通婚?那就先剿几个刺头部落,杀到他们敢谈为止!两位,别忘了,咱们是来推行国策的,不是来求人施舍的!”
堂内死寂。审配揉着太阳穴,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何尝不知曹仁说得有理。但益州的情况确实特殊——自刘焉入蜀,为立足而纵容世家,到刘璋暗弱,政令不出成都。几十年下来,益州已成国中之国。如今朝廷要推行度田、要安抚蛮夷,等于要动所有世家的根本利益。
更要命的是,曹仁在军中说一不二;审配是冀州名士,以刚直闻名。两个刚直之人碰在一起,又遇上益州这潭浑水,结果就是步步维艰。
“这样吧,”审配终于开口,“张别驾,你亲自去一趟犍为,见侯氏族长。告诉他,度田检籍是国策,不可违。但侯氏若配合,朝廷可保其爵位不削,并在新设的‘蜀中书院’中,给侯氏三个入学名额。”
张肃松了口气:“下官领命。”
“王治中,你负责南中事务。通婚之事暂且搁置,先推行‘互市’。在越嶲、永昌设市,许蛮夷以特产换盐铁。但要严定规矩:凡入市者,需登记部落、姓名;凡有劫掠者,全部落禁市一年。”
王商拱手:“是。”
曹仁还想说什么,审配抬手止住:“曹都督,军事威慑不可少。请你调兵三千,驻于犍为、江阳边界。不是真要打,是让那些世家知道,朝廷有动武的决心。”
曹仁盯着审配看了片刻,终于点头:“好。但审使君,丑话说在前头——若三月后,度田仍无进展,休怪曹某自行其事。”
晨议不欢而散。
消息传到邺城时,已是四月下旬。冰井宫偏殿内,郭嘉看完益州来的密报,眉头微皱,将帛书递给刘备:“陛下,益州情势,比预想的更棘手。”
刘备接过细看,良久叹道:“审正南刚直,曹子孝强硬,两人在益州,怕是要把天捅个窟窿。”
“正是。”郭嘉点头,“益州世家本就心怀忐忑,如今强推度田、安抚蛮夷,已是触及根本。若再施以高压,恐生变乱。”他顿了顿,“臣有一议——不如调整益州人事。”
“哦?”刘备看向他,“奉孝之意是?”
“审正南刚直有余,柔韧不足,不适合益州这等复杂局面。不如调他任雍州刺史——段煨前日上书,说年事已高,想回中央任职。正好让审配接替段煨,段煨回来任御史中丞,也是个清要职位。”
刘备沉吟:“那益州刺史谁人可任?”
“中书侍郎司马朗。”郭嘉显然早有考虑,“司马伯达出身河内名门,曾任西河太守,有地方经验;入中书台后,参与机要,熟悉朝廷政策;更难得的是,他为人圆融,善于调和。让他去益州,与曹都督一刚一柔,或能打开局面。”
刘备思索片刻,缓缓点头:“司马伯达确是合适人选。只是……益州那些世家,会服一个外来者?”
“所以需要给他配个得力副手。”郭嘉道,“益州别驾张肃之弟张松,才智过人,熟悉本地情势。可擢升为益州治中,辅佐司马朗。如此,中央与地方、刚与柔、外与内,方能平衡。”
“善。”刘备拍板,“就依奉孝之议。拟诏吧。”
五月初,诏书抵达成都。
州牧府正堂,审配跪听诏书,脸色变幻不定。当听到调任雍州刺史时,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叩首:“臣……领旨谢恩。”
曹仁站在一旁,神色复杂。他与审配虽多有争执,但深知此人一心为公。如今突然调走,心中竟有些不是滋味。
传诏使者又取出一份诏书:“益州都督曹仁、新任益州刺史司马朗接旨——”
曹仁与刚刚赶到的司马朗一同跪下。
“……着司马朗即日起任益州刺史,张松擢为益州治中,辅佐新政。望尔等同心协力,安益州之地,抚南中之民……”
诏书宣读完毕,司马朗接过印绶,转身对审配深深一揖:“正南公在益州辛苦经营,打下基础。朗必继公之志,不负朝廷所托。”
审配苦笑:“伯达,益州这潭水,深得很。你好自为之。”他又看向曹仁,“曹都督,往日多有得罪,还望海涵。只望你记住——刀剑可服人一时,难服人一世。”
曹仁沉默片刻,抱拳:“审公教诲,曹某记下了。”
当夜,州牧府设宴送别审配,迎接司马朗。席间,张松主动举杯向司马朗敬酒:“使君新到,若有不明之处,松愿尽所知。”
司马朗笑容温和:“早闻永年先生过目不忘,熟知益州情势。今后还望多多指教。”
酒过三巡,司马朗看似随意地问:“永年,依你之见,益州新政,当从何处破局?”
张松放下酒杯,压低声音:“使君,益州世家之患,首在江阳程氏。程氏私下种茶贩往南中,获利巨万。度田若清出其茶田,便是断其财路。所以不是不肯度田,是不敢度田。”
司马朗眼中闪过精光:“那以永年之见,该如何?”
“给条活路。”张松道,“准其茶田登记,但需按官价将茶卖给茶马司;许其子弟入茶马司为吏。如此,程氏财路不绝,朝廷茶政得行,两全其美。”
“其他世家呢?”
“可效仿扬州,设‘安蛮特科’。”张松显然深思已久,“专取益州本地士子,授官后派往南中。本地人治本地事,阻力大减。再设‘蜀中书院’,给世家子弟入学名额,以教化缓冲突。”
司马朗听完,举杯敬张松:“永年大才!来,我敬你一杯。”
五月中,益州局势开始微妙变化。
司马朗到任后,第一件事不是强推度田,而是召集各郡世家代表,在成都召开“益州安民议事”。会上,他宣布了三件事:一,设蜀中书院,首批招收三百学子,半数名额留给世家子弟;二,开安蛮特科,专取益州士子;三,修订茶政,准民间种茶,但需统售官市。
江阳程氏族长程畿当场表态支持。其他世家见程氏都服软,也纷纷跟进。
六月,南中传来消息:在李恢劝说下,三个蛮部愿下山互市。虽然规模不大,但终究是个开始。
消息汇总到襄阳,崔琰提笔给邺城写奏报。写到结尾时,他停笔沉思,最后添上一句:
“……荆益二州,地情不同,故施策有异。荆州如春雨润物,潜移默化;益州似破冰行舟,步步维艰。然审正南奠基,司马伯达继之,刚柔并济,终见转机。可见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候佐料,缺一不可。”
写罢,他望向窗外。夏日的阳光洒满庭院,树木葱茏。
而在千里之外的邺城,刘备看完这份奏报,对郭嘉笑道:“奉孝,你这人事调整,果然立竿见影。”
郭嘉谦道:“臣只是因势利导。真正做事的,还是前方的诸位同僚。”
刘备轻轻点头。路还长,但每一步,都踏在实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