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井宫偏殿的书房内,烛火在青铜灯树上跳动着暖黄的光。
诸葛亮跪坐在蒲团上,背脊挺得笔直。他对面的紫檀木案后,刘备正低头翻阅着那本《武城劝农商工试行录》,手指在纸页上缓缓划过,时而停顿,时而微微颔首。
已是酉时三刻,内侍第三次轻手轻脚地进来剪灯芯时,刘备终于合上册子,抬起头来。
“诸葛亮”他唤了一声,声音在静谧的书房里格外清晰,“巧技会上,你做得很好。”
诸葛亮躬身:“臣惶恐。只是尽了本分。”
“本分……”刘备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忽然笑了,“多少人连本分都尽不好。你不仅尽了,还尽了格。”他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窗边。窗外暮色渐浓,宫灯次第亮起,勾勒出铜雀宫连绵的飞檐。
诸葛亮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他能感觉到,陛下召他来,不只是为了夸奖。
果然,片刻后,刘备转过身,目光如深潭:“依你看,眼下朝政……最要紧的是什么?”
问题来得直接。诸葛亮深吸一口气,没有立即回答。他抬眼看向这位自己少年时便认定要追随的君主——年过五旬的刘备鬓角已染霜色,但那双眼睛依旧清亮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陛下,”诸葛亮缓缓开口,“臣以为,眼下最要紧的,是‘立规矩’。”
“哦?”刘备在窗边的胡床上坐下,示意他也坐,“细细说。”
诸葛亮没有坐,反而站起身,走到书房中央悬挂的那幅巨大的疆域图前。图上,从北疆玄门到南疆交趾,从西域楼兰到东海沓氏,朱笔勾勒的疆界几乎覆盖了整片绢帛。
“陛下请看,”他指着地图,“北疆都护府镇漠南,西域都护府控丝路,平州复汉四郡,交州归心……四海之内,皆是大汉疆土。”
他转身,目光灼灼:“战乱近十载,人心思定。而陛下手中——”他顿了顿,“握有百战精兵,青龙、玄蛇、血狼、银凤四军威震天下,四方臣服。此时不立规矩,更待何时?”
刘备眼神微动:“你说的规矩是……”
“律法,吏治,教化。”诸葛亮一字一顿,“前朝刑罚严苛,民不堪命。如今正当重修律法,去苛从简,明刑弼教。吏治方面,当循名责实——官职与其权责相副,考课与其实绩相符。赏必信,罚必明,如此,方能令行禁止。”
他说得平稳,但每个字都像经过千锤百炼。刘备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叩——这是卢植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他自己都没察觉。
“继续。”刘备说。
“治国之道,务在举贤。”诸葛亮继续道,“而举贤之前,须先‘教令’——朝廷当为政以德,以道德引导天下。民生教化与朝廷德政,当并重而行。对于百姓……”他声音温和了些,“当清静寡欲,劝分务穑。让农人安心耕种,工匠专心手艺,商贾公平交易。休养生息,止战安民,此为根本。”
书房里静了片刻。烛火噼啪一声,爆出朵灯花。
刘备忽然问:“九品中正法,你以为如何?”
这个问题尖锐。诸葛亮知道,九品中正法是陛下与荀令君、郭奉孝等人苦心推行的新政,旨在打破世家垄断。他略一沉吟,谨慎答道:“陛下此法,给了寒门士子一线生机,功德无量。然……”
“直言无妨。”
“然世家树大根深,仍有空子可钻。”诸葛亮抬眼看刘备,“臣在武城试行劝农商工,对此深有体会——有些事,规矩定了,若执行之人存私,规矩便成了虚文。”
“比如?”
“比如各州书院。”诸葛亮道,“书院乃育才之地,院长、山长之职,不可任由世家之人占据。当大力擢拔寒门饱学之士为师为长,让寒门子弟在书院中便得公平教诲。再如,士子学成后赴各地任职,当明确记录其任职前后治理成效——某县原本赋税几何、民生如何,某人任县令三年后又是如何。如此循名责实,方可防止有人钻‘考课不实’的空子。”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纸——不是奏章,而是类似笔记的草稿。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数据:某县某年田亩数、赋税额、讼案数量……旁边标注着县令姓名、出身、任职年限。
“这是……”刘备接过。
“臣请司隶校尉府协助,调阅的司隶七县近三年庶政记录。”诸葛亮躬身,“陛下请看,同样出身寒门的县令,有人三年使县内田赋增三成、讼案减半;有人却只是平平。而有些世家子弟,靠着家中打点,考课尽是‘上等’,实则县政一团乱麻。”
刘备翻看着那些数据,眉头越皱越紧。良久,他放下纸卷,长叹一声:“冰冻三尺啊……”
“所以需釜底抽薪。”诸葛亮声音坚定,“不仅九品中正要完善,吏部曹考功、御史监察,皆需配套革新。开诚心,布公道——朝廷开诚布公,下面的人才不敢藏奸。吏不容奸,人怀自厉,如此方能正本清源。”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事。各地都督麾下,如今养着数十万兵马。战时打仗,天经地义;然天下太平之时,若全数仰赖朝廷供养,恐成重负。臣以为,当令各军操练与屯田并行——如北疆都护府已在做的,战时为兵,闲时为民,自给自足,减轻百姓负担。”
刘备听到这里,忽然笑了:“你这是要把军中那些骄兵悍将,都变成扛锄头的农夫?”
“非是变成农夫,是让他们记得根在何处。”诸葛亮正色道,“陛下,兵卒亦出自农家。让他们屯田,一可减省军费,二可不忘根本,三可……必要时,能迅速转为军粮储备。此乃长治久安之策。”
话音落下,书房里再次陷入沉默。
刘备站起身,慢慢踱到诸葛亮面前。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一长一短。他仔细端详着这个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面容还带着几分青涩,可那双眼睛里透出的光芒,却仿佛能照见十年、二十年后的山河。
恍惚间,刘备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人。
许多年前,在涿郡那间简陋的书斋里,老师卢植也是这样站在他面前,手指着墙上简陋的舆图,一字一句说着“解虎三策”。那时窗外也是这样的暮色,烛火也是这样跳跃着。
“老师……”刘备喃喃出声。
诸葛亮一怔。
刘备猛然回神,摇了摇头,伸手重重拍了拍诸葛亮的肩膀。这一拍力度不小,诸葛亮身形微微一晃。
刘备的声音里带着复杂的情绪,“你这些话……有人对朕说过类似的。”
诸葛亮立刻明白过来:“是……卢公?”
“嗯。”刘备背过身去,望着墙上卢植亲笔题写的“天下为公”四字匾额,“老师当年教朕,治国如解虎——既要魄力,更要耐心。要看到虎患的表象之下,是百姓流离、土地荒芜、人心惶惶。你今天说的这些……”他转回身,眼中已有光,“是接着老师的话,往下说。”
诸葛亮深深躬身:“臣不敢与卢公比肩。”
“不是比肩,是传承。”刘备走回书案后,重新坐下,“你方才所言,朕会仔细思量。九品中正法的完善,吏治整顿,军屯推广……这些都是大工程,急不得,但也慢不得。”
他提起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又划掉,再写。末了,抬头道:“你先回去。这些想法,整理成条陈,三日后递上来——直接递到朕这儿,不必经中书台转。”
这是极大的信任。诸葛亮肃然行礼:“臣遵旨。”
退出书房时,天色已完全暗了。内侍提着灯笼在前引路,穿过长长的宫廊。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得廊下宫灯摇晃。
诸葛亮走在青石板上,脚步沉稳,心中却波澜起伏。陛下最后的那个眼神,那句“传承”,还有那重重的一拍……他知道,从今日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与此同时,书房内。
刘备独自坐了很久。烛火渐暗时,刘封轻轻推门进来——他下了晚课,惯例来向父皇请安。
“父皇。”少年行礼。
“封儿来了。”刘备招手让他近前,将诸葛亮那本《试行录》推过去,“看看。”
刘封接过,就着灯光翻看。他看得仔细,尤其那些数据图表,还会用手指顺着线条比划。
“看出什么了?”刘备问。
“兄长做事,重实据。”刘封抬头,“每一项举措,都有数据支撑;每一笔开销,都有去处可查。而且……”他翻到某一页,“这里记着三次失败改良的损耗,也如实列明,不掩过。”
刘备点头:“不掩过,这点难得。多少人报喜不报忧,把政绩吹得天花乱坠,实则一摊烂账。”他顿了顿,看着儿子,“封儿,你觉得他如何?”
刘封放下册子,认真想了想:“兄长有大才,但不止于才。”
“哦?”
“有才者多,但有才且愿扎根泥土、从一县一乡做起的,少。”少年声音清朗,“他说,治事如制器,根基在毫厘。今日父皇问他朝政,他答的那些……儿臣虽不全懂,但觉得,都是从那些‘毫厘’里长出来的道理。”
刘备静静听着,眼中渐渐泛起欣慰之色。他伸手揉了揉儿子的头:“你能看到这一层,很好。”
他起身,走到窗边。夜色中,冰井宫的灯火如星子般绵延开去。更远处,邺城的万家灯火明明灭灭,那是他花了十几年心血重整的江山。
“封儿,”刘备忽然道,“记住今日朕的话。”
刘封肃立:“儿臣谨记。”
“诸葛亮此人,”刘备一字一顿,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沉稳有度,胸有丘壑,更难得的是有仁心、肯实干。假以时日,必是我大汉柱石,也必是你今后的肱骨之臣。”
这话太重了。刘封愣住,随即深深躬身:“儿臣……明白了。”
“明白就好。”刘备转身,吹熄了最后一盏灯,“去吧,早些歇息。明日还要上课。”
“是。”
刘封退出书房,轻轻带上门。走廊里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上。他走着,耳边回响着父皇的话,眼前却浮现出武城小院那盏常亮到深夜的灯火,还有兄长伏案疾书的侧影。
肱骨之臣。
少年在月光下站了一会儿,然后迈开步子,朝自己的寝殿走去。脚步比来时更稳,更沉。
而书房内,刘备在黑暗中静坐良久,终于轻声道:“老师,您看见了吗?您当年种下的那颗种子……发芽了。”
窗外,秋虫啁啾。更鼓声从远处传来,三更了。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这片土地上,新的规矩,新的秩序,也正随着无数像诸葛亮这样的人,一点一点,从毫厘之间,生长出来。
路还长。但方向,已经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