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十一年的初次早朝,天色未明,北都邺城尚笼罩在寒冬的深沉夜色与稀疏未熄的灯火之中。鲁侯刘岱已在府中沐浴更衣,熏香净手,由着侍从为他穿上那套许久未曾触碰的、象征宗室与列侯身份的隆重朝服。玄衣纁裳,纹章繁复,每一道褶皱似乎都沉淀着过往岁月的记忆与尘埃。镜中人影肃穆,却少了几分往日的意气,多了几分沉静与审度。
马车碾过清寂的御道,轱辘声在空旷的街巷中回响,格外清晰。抵达巍峨的铜雀宫门时,天际才刚透出一丝鱼肚白。宫门外已停了不少车驾,身着各色品级官服的朝臣们正陆续下车,整理衣冠,彼此拱手致意,低声寒暄,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成一团团的雾。
刘岱下了车,深吸一口凛冽的寒气,提振了一下精神,随着人流步入宫门。穿过复道,来到举行大朝会的光明殿前那广阔的广场。殿宇巍峨,飞檐斗拱在晨曦微光中勾勒出威严的剪影。广场上,已有不少早到的官员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声交谈着,内容无非是年景、新政,或是即将开始的朝会可能涉及的要务。他们的声音不高,却自有一种帝国中枢运转不息的勃勃生机。
刘岱的出现,引来了一些目光。几位相识的官员上前拱手施礼,态度恭敬却不过分热络:“鲁侯。”“许久不见鲁侯上朝了。”刘岱也一一从容还礼,面带得体的微笑,并不多言。他深知自己这些年的“闲散”地位微妙,此刻重返朝堂,无需刻意攀附,亦不必显得疏离,保持宗室长辈的沉稳姿态即可。他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掠过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看着他们身上洋溢的、属于这个新兴王朝的朝气与笃定,心中那份因早起和严寒带来的些许郁结,仿佛也被这广场上无声流淌的活力悄然冲淡了几分。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两个身影结伴而来,不由得微微一怔。那是同样身着诸侯冠服的刘表,以及一位面庞富态、眼神中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惶惑与恭顺的中年人。
“景升兄。”刘岱迎上前去,语气带着些许感慨。
刘表见到他,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近乎苦笑的神情,拱手还礼:“公山兄,久违了。”他侧身引荐身旁那位富态中年人,“这位是前益州刺史,季玉贤侄。”
刘璋连忙上前,依着子侄辈的礼节向刘岱深深一揖:“璋,拜见鲁侯。”他的动作略显急促,带着一种难以完全掩饰的、寄人篱下者的不安。
刘岱伸手虚扶,目光在刘表那难掩落寞却强自镇定的脸,和刘璋那显而易见的忐忑脸上扫过,心中一时明镜也似。昔日割据一方的宗室重臣,如今皆汇聚于此,命运何其相似。他原本心底深处那一点关于自身处境的微妙不甘,在此刻奇异地平复了。他对着刘表,也回以一个了然的、略带释然的浅笑:“皆是汉室宗亲,今日能共聚于此,亦是天意。”
刘表点了点头,并未多言,转而带着刘璋去与相熟的王允、杨彪等人打招呼。刘岱则留在原地,微微仰头,望向那片正在逐渐变得明亮起来的天空。深冬的苍穹高远而清澈,几缕薄云被初升的朝阳染上了淡淡的金边。他心中那点因权力更迭、身份转换而残留的、连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识的闷气,在这廓然的天宇下,似乎真的烟消云散了。是啊,如今天下一统,四海升平,百姓渐得安乐,世家亦在新政下寻得新的平衡。对外拓土开疆,扬威塞北。刘备这个皇帝,做得……确实不错。他这个宗室元从,或许真该放下那些无谓的执念,看看这崭新的天下,究竟会走向何方。
“咚——咚——咚——”
浑厚而悠远的景阳钟声敲响,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也宣告着朝会伊始。百官顿时肃静,依照品级爵位,鱼贯步入光明殿。
大殿之内,烛火通明,映照着蟠龙金柱和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气象庄严。皇帝刘备早已端坐于御座之上,他并未穿着最隆重的衮冕,而是一身玄色绣金的常朝袍服,头戴十二旒冠冕,面容沉静,目光扫过殿中群臣,不怒自威。
群臣山呼万岁,声震殿宇。礼毕,班次站定。
刘备并未立刻处理日常政务,而是目光转向殿门方向,沉声道:“宣,太子觐见。”
殿中侍立的黄门侍郎立刻高声传唱:“宣——太子殿下入殿觐见——!”
片刻,一个身着玄黑储君朝服的身影,出现在光明殿的门口。正是年方九岁,但身形已显挺拔,眉宇间稚气渐脱、沉稳初显的皇长子刘封。他步伐稳健,目不斜视,在百官的注视中,一步步穿过御道,来到丹陛之下,依足礼制,向御座上的父亲行三跪九叩大礼。
“儿臣刘封,叩见父皇,愿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清朗的童音在大殿中回荡,带着一丝刻意控制的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经过严格教导后的从容。
“平身。”刘备的声音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自今日起,你便于此殿旁听政事。需谨记,非为虚应故事,当眼观、耳听、心思,解民生之艰,知治国之要。”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必不敢懈怠。”刘封再拜,然后起身,在内侍的引导下,登上了丹陛,在御座左下方早已设好的一张紫檀木坐榻上端然跪坐。他的身姿笔挺,双手规规矩矩地置于膝上,目光清澈而专注地投向殿中的臣工们。这是他第一次正式以储君身份参与国家最高议政场所,小小的身躯承载着巨大的责任,也吸引着所有朝臣或明或暗的审视目光。站在武官班列较为靠前位置的张飞,看着自家这个越发有模有样的外甥兼储君,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又赶紧绷住;文官队列中的荀彧、郭嘉等人,则目光平静,带着审度与期待。
安置好太子,刘备的视线重新投向殿中,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宣,前荆州牧刘表、前益州刺史刘璋,上前觐见。”
刘表与刘璋连忙从班次中出列,来到御道中央,躬身行礼:“臣刘表(刘璋),叩见陛下。”
刘备看着阶下这两位曾与自己平起平坐、甚至资历更老的宗亲,脸上并无胜利者的骄矜,反而带着一种慨叹:“景升兄,季玉贤侄,不必多礼。”他直接用了较为亲近的称呼,拉近了距离,“荆州,昔年景升兄单骑入宜城,抚定荆襄,保境安民,使士林归心,文教蔚然,此功,朕与天下皆记之。”
刘表闻言,身体微微一颤,深深埋首:“陛下谬赞,臣……惶恐。臣才疏德薄,未能早定社稷,有负汉室……”
刘备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自谦,又看向刘璋:“益州,天府之国,季玉继任以来,虽无拓土之功,然能维系一方安定,使蜀中百姓免于战火频仍,亦属不易。去岁天灾,你能竭力维持,未生大乱,亦有苦劳。”
刘璋几乎是匍匐在地,声音带着哽咽:“陛下明察!臣……臣自知暗弱,能得保全宗庙,全赖陛下天恩浩荡!”
“往事已矣。”刘备语气一转,变得沉凝,“然则,天下崩离,非朕所愿见;宗室凋零,更非朕所乐闻。黄巾以来,豪强并起,社稷倾危,我刘姓子弟,如扬州刘繇,力战而亡,捐躯王事,朕每思之,心甚痛之!”他提到了在袁术之乱中兵败身亡的刘繇,殿中不少老臣,如朱儁等,都面露戚然之色。
刘备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刘岱身上:“鲁侯刘岱。”
刘岱精神一振,立刻出列:“臣在。”
“尔为汉室宗亲,孝景皇帝之后,虽曾困于时势,然能明大义,知进退,使兖州免于兵燹,平稳归附,功在社稷。”刘备的声音带着肯定,“还有景升、季玉,最终能顺天应人,使荆、益重归版图,免千万黎庶于刀兵之祸,此亦大善!”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定鼎天下的决断:“朕,承高祖基业,继光武遗烈,今天下一统,正宜敦睦宗亲,共扶汉祚!着,册封刘岱为鲁王,刘表为楚王,刘璋为蜀王!赐王府于邺城,永享富贵,与国同休!”
旨意一下,殿中静默一瞬,随即响起一片低低的附和与赞叹之声。刘备这一手,既全了宗室情谊,彰显了新朝气度,又将这三位曾拥有地盘和军队的宗室彻底“荣养”起来,置于眼皮底下,消除了任何潜在的隐患,可谓恩威并施,政治手腕老辣。
刘岱、刘表、刘璋三人更是心潮起伏,五味杂陈。尤其是刘岱,他本以为最多是保持侯爵,没想到竟得封王爵!虽然明知这王位是虚位,再无实权,但这份尊荣和保全,已然超出预期。他率先撩袍跪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与彻底释然:“臣刘岱,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刘表、刘璋也紧随其后,叩谢天恩,刘璋更是几乎喜极而泣。
处理完三位宗室藩王的册封,刘备并未让朝会立刻进入日常政务的讨论。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殿宇,回顾着那一段段烽火连天的岁月。
“诸卿,”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自中平元年,黄巾倡乱,天下纷扰,至今已近二十载矣。”他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回溯意味,“朕,起于涿郡微末,亲眼见民生之多艰,社稷之将倾。幸得恩师卢公教诲,结义云长、翼德,聚乡勇,讨不臣。并州雁门,风雪阴馆,初试锋芒,得元皓、公与定策,说黑山,御胡骑,诛休屠,始有根基。”
他一一历数,语气平实,却自有一股金戈铁马之气在殿中弥漫:“幽燕之地,平张举,定乌桓,得辽东贤士辅佐,北疆稍安。然国贼董卓,祸乱京师,焚毁洛阳,挟持少帝,终致未央宫烬,天子蒙难……此朕与孟德、文台,及在座诸公心中永世之痛!”
提到董卓和献帝刘协之死,殿中气氛顿时凝重起来,许多亲历者的脸上都露出了沉痛与愤慨之色。
“社稷无主,神器蒙尘。是时,天下汹汹,非强毅仁德之主,不能定鼎。朕,本无德无能,赖宗室推举,众卿不弃,于长安残垣之中,勉承大统,改元章武,誓要重光汉室!”他的声音逐渐激昂起来,“其后,收河北,灭袁绍,平中原,定淮南,诛袁术。直至去岁,荆、益归心,江东底定。这万里江山,终复一统!”
他目光灼灼,扫视着殿下的文武百官:“此非朕一人之功,乃是将士用命,百官尽心,天下归心之结果!是众将士血战沙场,是众谋臣运筹帷幄,是众大臣牧民理政,是无数忠勇之士埋骨青山,是亿万黎庶翘首以盼,方有今日之局面!”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对过往功业的总结,也饱含着对臣子们的肯定。
然而,刘备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深沉而恳切:“然则,诸卿须知,打天下难,守天下,治理天下,更难!战事虽平,疮痍未复;版图虽定,人心待抚。如何使百姓真正安居乐业?如何使仓廪常实,武备不弛?如何使吏治清明,豪强敛迹?如何使四夷宾服,边陲永靖?此皆横亘于前,较之攻城略地,更为艰辛之重任!”
他的目光落在了身旁认真聆听的刘封身上,又缓缓扫过每一位大臣:“朕,愿与诸公共勉之!望诸卿,不忘‘解虎’之初心,常怀‘安民’之赤诚,各司其职,各尽其责,涤荡前朝积弊,开创章武新局!让我大汉,非仅重归一统,更要国富民强,再现文景之治、光武中兴之盛况,乃至……超越前古!”
“臣等谨遵陛下教诲!必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助陛下开创盛世,使我大汉江山永固,社稷长安!”以王允、荀彧、曹操为首,满朝文武齐齐躬身,声音洪亮而整齐,如同潮水般涌过光明殿,带着一种众志成城的决心与信念。
端坐在旁听席位上的刘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父皇的威严与感慨,老臣们的激动与忠诚,新晋官员们的振奋与憧憬,还有那三位宗室藩王如释重负又带着些许复杂的神情,都深深印入他稚嫩却飞速成长的心田。他不太能完全理解那些复杂的政治权衡和深远谋划,但他能感受到那股凝聚在殿中、推动着这个庞大帝国向前行进的磅礴力量,以及沉甸甸地压在自己肩头上的、名为“未来”的责任。他下意识地挺直了小小的脊梁,目光更加专注。
端坐御座的刘备,看着殿下济济一堂的英才,感受着那蓬勃向上的朝气,心中豪情与责任交织。章武十一年,就在这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氛围中,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