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井宫那番关于取士之道的夜谈后,刘备心中有了新的计较。这日趁着检查刘封功课的间隙,他看似随意地提起:
“封儿,你在宫中读书习武,所见所闻,终究是隔了一层。朕听闻,诸葛家那个小的,诸葛亮,如今不在书院,反倒在城西自家庄子上住下了,说是要‘脚踩泥土’做学问。”
刘封正捧着书卷,闻言抬起头。他对那位在书院中便已声名鹊起的诸葛亮颇有印象。
刘备观察着儿子的神色,继续道:“纸上得来终觉浅。宫里的人事事顺着你,先生们教的也都是书上的道理。可这天下,不只在竹简里,更在田垄阡陌之间。”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温和却郑重:
“小诸葛今年十六,比你年长九岁。此子才识不凡,心志高远,未来必为国之栋梁,亦当为汝之肱骨。此番你去,不必拘泥君臣之礼,以兄长待之即可。如今渐入冬季,课业也不似春秋繁重,朕想着,你不妨去他那里小住些时日,看看宫墙外的天地。”
刘封眼睛一亮。能以平常心与那位被父皇如此看重的诸葛兄长相处,让他心生向往。他立刻应道:“儿臣明白了!定当以兄礼待诸葛先生。”
刘备颔首:“带上几件换洗衣物,你那小金丝若离不得你,也一并带上。武艺也别荒废了。”
刘封用力点头:“儿臣遵旨!”
刘备这边定了主意,晚间便与刘玥说了。皇后初闻要将七岁的儿子送到乡下去,下意识地蹙起秀眉:“陛下,封儿才七岁,乡下清苦...”
刘备握住她的手:“正因年岁尚小,才更该见见真实世情。诸葛亮此子,朕观其言行,非同一般。让封儿以弟侍兄,亲近这样的贤才,对他只有好处。”
刘玥沉默片刻,知丈夫心意已决,终究叹息一声:“既如此,便依陛下。只是务必要安排妥当。”
两日后,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驶出邺城。刘封只带了一位贴身内侍和两名护卫,行李简单。他怀里紧紧抱着金丝,小家伙乖巧地缩着,只露出一双金瞳好奇地打量车外。
马车在一处村落停下。引路的内侍指着前方一座小院:“殿下,便是那里了。”
刘封下了车,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布衣,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抱着金丝走向那扇虚掩的柴门。
院内,一个布衣少年正挽着袖子在井边打水,身形挺拔,眉目清朗。听得脚步声,他抬起头,看见刘封一行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放下水桶,从容一礼:
“亮,不知贵客临门。”他目光扫过刘封怀中的金丝猫和那虽着布衣却难掩贵气的面容,心中已隐约猜到几分。
刘封连忙还礼,稚嫩的声音认真说道:“诸葛兄长,小子刘封,奉家父之命,特来叨扰。父亲嘱咐,要以兄长之礼相待。”说着,他小心地将怀里的金丝展示了一下,“这是金丝,它很乖的,不会捣乱。”
诸葛亮看着这个年仅七岁、却举止得体的孩子,又听得“以兄长之礼相待”的嘱咐,心中微动。他微微一笑,侧身让开:“既是如此,封弟请进。寒舍简陋,还望不要嫌弃。”
刘封踏进小院,目光所及,土墙茅屋,菜畦井然,虽简陋却干净整洁。金丝从他怀里跳下,好奇地在院子里嗅来嗅去。
诸葛亮引他进屋,屋内陈设简单,一榻,一桌,一柜,满架书卷而已。他看着年仅七岁的刘封,语气温和:“令尊用心良苦。此地别无长物,唯有清风明月,黄土稼穑。封弟既来,可与为兄同观这田垄间的学问。”
刘封仰头看着这位十六岁的兄长,用力点头:“但凭兄长教导。”
诸葛亮将刘封安顿在西侧那间稍小但还算整洁的厢房。随行的内侍和护卫则被安排在邻近的空房借住,以便随时听候差遣,又不至于打扰这小院的清静。
“封弟先将行李放下,我带你在院里院外走走。”诸葛亮语气自然,仿佛接待的真是寻常友人家的弟弟。
刘封点头,将装着几件换洗衣服的小包裹放在榻上,又把金丝安顿在窗边的软垫上,这才跟着诸葛亮走出屋子。
时值初冬,田野里已是一片萧瑟,但诸葛亮的这个小院却别有一番生机。东侧开辟出的几畦菜地,里头的冬菘和蔓菁长得正好,绿油油的叶片上还带着霜痕。墙角堆着整齐的柴薪,一旁是鸡舍,几只芦花鸡正在篱笆内悠闲地踱步。
“这是冬菘,耐寒,此时正可口。”诸葛亮指着菜畦,语气平常,“那边是鸡舍,每日能收几枚蛋。院后还有一小片林子,可捡拾柴火。”
刘封好奇地看着这一切,他在宫中见过珍禽异兽,赏过奇花异草,却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这些维系着寻常人家生计的物事。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冬菘冰凉的叶片,感觉十分新奇。
“兄长平日就做这些吗?”刘封仰头问。
“读书之余,力所能及之事便自己做些。”诸葛亮也蹲下来,随手拔掉菜畦边的几根杂草,“亲手劳作,方知一粥一饭来之不易,亦能令头脑清明。”
正说着,金丝从屋里溜达出来,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菜畦边,好奇地嗅了嗅冬菘,又对一只路过的甲虫产生了兴趣,伸出爪子拨弄着。
诸葛亮看着金丝,微微一笑:“你这伙伴,倒是不怕生。”
“金丝很乖的。”刘封连忙保证。
傍晚,诸葛亮生火做饭。刘封在一旁看着,只见他动作熟练地淘米、洗菜、切菘,虽然只是简单的菘菜粟米粥,却做得有条不紊。灶膛里的火光映着他沉静的面容,与明伦堂上那个才辩无双的少年判若两人。
“封弟会生火吗?”诸葛亮忽然问。
刘封老实地摇头。他在宫里连膳房都未曾进去过。
“试试看。”诸葛亮将火石和艾绒递给他,“要点燃它,需懂得借力与角度。”
刘封学着样子,笨拙地敲击火石,试了好几次,才终于溅出火星,点燃了艾绒。看着那簇小小的火苗,他心中竟生出一丝难得的成就感。
晚膳就在院中的石桌上进行。一碗热腾腾的粟米粥,一碟清炒冬菘,一碟诸葛亮自己腌制的芥菜疙瘩。饭菜简单,刘封却吃得格外香甜,觉得比宫里的山珍海味更有滋味。金丝也分得了几小块没有调料的鱼肉,吃得津津有味。
饭后,天色已暗。诸葛亮点起油灯,两人在灯下对坐。
“封弟在宫中,都读些什么书?”诸葛亮问。
“《孝经》、《论语》已读毕,太傅正教授《春秋》和《史记》。”刘封答道。
诸葛亮点点头,没有考校他经义,反而问道:“那封弟读《史记·货殖列传》,可知‘仓廪实而知礼节’之前,还有何言?”
刘封想了想,背诵道:“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不错。”诸葛亮目光沉静,“然太史公在此篇中,更言‘礼生于有而废于无’。让百姓仓廪实、衣食足,方是知礼节、知荣辱之根基。这‘有’,从何而来?”他指了指窗外漆黑的田野,“便来自于此,来自于春耕夏耘,秋收冬藏。若不懂稼穑之艰,不明物产之源,空谈礼义,便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刘封听得入神。这番道理,郑太傅也曾讲过,却从未像此刻这般,与眼前这清苦却自足的小院、与白日里亲手触摸的泥土菜蔬联系在一起,变得如此真切可感。
“兄长说的是。”刘封心悦诚服。
夜色渐深,诸葛亮安排刘封歇息。床榻不如宫里的柔软,被褥也略显粗硬,但或许是一日奔波,又或许是这乡间空气清冽,刘封躺下不久,便抱着蜷缩在枕边的金丝沉沉睡去。
诸葛亮站在厢房外,听着里面均匀的呼吸声,抬头望向满天星斗。陛下将年仅七岁的太子送到他这乡野之地,其深意,他已然明了。这不仅是对太子的磨砺,亦是对他诸葛亮的托付与考验。
他轻轻掩上门,心中一片澄明。这田垄之间的学问,或许比他想象的更为深远。而教导这位特殊的“弟弟”,也将是他此生最重要的功课之一。寒夜中,小院的灯火久久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