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辛日。
寅时正刻，邺城仍笼罩在浓重的夜色里，长秋宫却已灯火通明，人影憧憧。刘封被轻轻唤醒时，窗外还是漆黑一片，只有檐下值守的宫灯在寒风中摇曳出昏黄的光晕。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赖床，甚至没有一丝迷糊，几乎是立刻睁大了眼睛——一种混合着紧张、兴奋与庄重期待的情绪，早已驱散了所有睡意。
今日，是春祀大典。
宫人们屏息静气，动作却异常麻利。先服侍他沐浴，用的是浸着艾草与柏叶的温水，寓意祛秽洁身。随后，一层层穿上特制的、繁复无比的太子祭服。玄色的缯帛为衣，朱红色的里衬，衣袂和领口袖缘以五彩丝线绣着精致的山、龙、华虫等章纹，象征着天地万物。腰间束着宽大的革带，悬挂着组玉佩，行动间环佩轻响，清越肃穆。最后，一顶小巧而庄重的七旒冕冠被小心翼翼地戴在他的发髻上，垂下的玉珠轻轻晃动，遮挡了部分视线，也迫使他不自觉地将小下巴抬得更高，以维持平衡和威仪。
穿戴整齐，刘封站在等身高的铜镜前。镜中的小人儿，华服冕旒，身姿被厚重的礼服衬得笔挺，稚嫩的脸庞被玉珠掩映，竟也透出了几分超越年龄的沉静与威仪。他有些陌生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小手无意识地抚摸着腰间冰凉的玉佩，感受着那沉甸甸的重量。
皇后刘玥走上前，亲手为他正了正冕冠，目光温柔而充满力量，低声道：“封儿，莫怕。只需记住郑太傅平日所教，紧随父皇，心诚则灵。”
刘封重重地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份悸动压下去。
卯时初，皇帝刘备的銮驾抵达长秋宫外。刘备今日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龙章凤姿，威仪天成。他看到盛装而出、努力挺直腰板的儿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并未多言，只伸出手，沉声道：“太子，随朕来。”
刘封将小手放入父亲温暖而宽厚的掌心，那熟悉的触感瞬间给了他莫大的勇气和安定。他紧紧跟着刘备的步伐，登上了那辆装饰着华盖、旌旗的御辇。
銮驾起行，卤簿仪仗前导后拥，旌旗蔽日，车马萧萧。威严的净街鼓号声中，队伍浩浩荡荡出了宫城，沿着清扫一空、戒备森严的御道，向着南郊圜丘行进。刘封端正地坐在御辇中，透过晃动的珠旒，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跪伏在道路两旁的文武百官和邺城百姓的身影，听着那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之声，心中那份属于储君的责任感，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和沉重。
南郊祭天的过程，庄严肃穆，近乎凝滞。在礼官的唱赞声中，刘封亦步亦趋地跟在刘备身后，完成每一个步骤。燔柴的烟火冲天而起，带着松柏和牺牲的油脂气息，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奠玉帛时，他双手捧过内侍递来的精美丝绸，感觉那轻薄之物此刻重若千钧；进俎时，牺牲的香气混合着烟火味，形成一种独特而神圣的氛围。
轮到亚献礼，刘封的心跳再次加速。他深吸气，努力回忆着郑玄的教导，迈着尽可能沉稳的步伐上前，从执事官手中接过盛满醴酒的爵。小手稳稳托举，走到祭台前，跪下，将爵中清冽的酒液缓缓酹洒在特意铺就的茅沙之上。整个过程，他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分神，动作虽略显稚嫩，却一气呵成，未有差错。
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有审视，有期待，但他只是紧紧盯着祭台，心中反复默念着郑太傅的话——“心敬则形端”。
南郊礼成，銮驾并未回宫，而是转向城西的高庙。
再入高庙，心境与之前演练时已大不相同。天色已亮，庙内虽依旧幽深，却不再令人恐惧，反而充满了更为浓重的、近乎实质的肃穆与历史感。庙门洞开，礼乐齐鸣，百官依序而入，按品级肃立于广场及大殿内外。
宗庙祭祀的礼仪，比南郊祭天更为繁复，也更为强调血脉的传承与孝道的延续。在赞礼官悠长顿挫的唱导声中，刘备率领刘封及宗室、百官，向高庙中的七位先帝神主行三跪九叩大礼。
刘封跟在父亲身后，每一次跪拜，额头触碰到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时，他不再只觉得疼痛和紧张。那日郑太傅关于“列祖列宗注视”的话语在耳边回响。他仿佛能感觉到，那沉默的神主之后，真的有无形的目光在注视着他，审视着这位年幼的继承者。他的动作愈发恭敬，内心充满了对开创基业先辈的崇敬，以及一种“不能辱没”的强烈意念。
迎神、奠帛、进熟、酌献、饮福受胙……每一个环节，刘封都全力以赴。当他再次手持酒爵，依次走到七位先帝神主前进行酌献时，他的步伐稳定，仪态端庄，虽然身高所限，动作仍显吃力，但那份专注与虔诚，却感染了在场许多观礼的老臣。
最后的“望瘗”礼毕，象征着所有的祭品与祝祷都已上达天听、归于大地。持续了近三个时辰的盛大典礼，终于宣告礼成。
钟磬余音袅袅，在空旷的庙宇间回荡。刘封紧绷了近一整天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松弛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厚重的祭服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小小的身子微微发晃，冕旒下的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双腿更是酸软得几乎站立不稳。
回宫的銮驾上，刘封再也支撑不住，也顾不得什么仪态，歪靠在柔软的车厢壁上，眼皮沉重得直打架。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父皇温暖的大手伸过来，轻轻取下了他头上的冕冠，又替他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靠姿。
“累了吧？” 刘备的声音带着难得的温和。
“嗯……” 刘封含糊地应了一声，意识已经有些模糊。
“做得很好。” 刘备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股暖流，瞬间熨帖了刘封疲惫的身心。他嘴角无意识地勾起一抹安心的弧度，彻底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长秋宫的，只模糊感觉被人小心翼翼地抱下马车，脱下繁重的祭服，用温热的帕子擦拭了脸和手脚，然后被塞进了柔软温暖的锦被里。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直到傍晚时分，殿内掌起了灯，刘封才被腹中的饥饿感唤醒。他睁开眼，茫然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熟悉的安全港湾。
“醒了？” 刘玥温柔的声音传来，她坐在床沿，手中端着一碗一直温着的、香气扑鼻的肉糜粥，“一天没怎么吃东西，饿坏了吧？先喝点粥。”
刘封点点头，在母亲的搀扶下坐起身，小口小口地喝着温度恰好的粥。暖流进入胃里，驱散了最后的寒意和疲惫。
这时，刘备也处理完后续事务，来到了长秋宫。他换下了那身威严的衮服，只穿着一件寻常的深色常服，脸上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
“咱们的小太子醒了？” 刘备走到床边，看着儿子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由笑道，“慢点吃，没人与你抢。”
刘封不好意思地放慢了速度，抬头看向父亲，眼睛亮晶晶的：“父皇，儿臣……今天没有出错吧？”
“何止没有出错，” 刘备坐在刘玥身边，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举止得体，应对有度，尤其是高庙酌献，沉稳恭敬，连几位老宗正都私下向朕夸赞，说太子年纪虽小，已具仁孝之心，堪为储君。”
得到父皇如此直接的肯定，刘封的小脸瞬间焕发出光彩，所有的疲惫仿佛都一扫而空，心里像是灌了蜜一样甜。
“不过，” 刘备话锋一转，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模仿着刘封在御辇上歪倒睡着的模样，“就是这最后，仪态稍欠了些。”
刘封的小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刘玥嗔怪地看了刘备一眼，维护儿子道：“陛下！封儿才多大，能坚持下来已属不易了。” 她轻轻抚摸着刘封的头发，“累了就是累了，饿了就是饿了，在自己宫里，无需强撑。”
刘备哈哈大笑起来，将刘封连人带被子一起揽过来，用力抱了抱：“你母后说得对！大典之上，你是太子，需守国礼，展威仪。回到这长秋宫，你便是朕与皇后的儿子，可以喊累，可以喊饿，可以撒娇，甚至可以……” 他压低声音，带着戏谑，“像刚才那样，睡得东倒西歪！”
刘封被父亲搂在怀里，听着他爽朗的笑声和母亲温柔的维护，先前在典礼上积攒的所有紧张、压抑、疲惫，都在这一刻融化殆尽。他依偎在父亲的胸膛，感受着那有力的心跳，咯咯地笑了起来，恢复了属于五岁孩童的烂漫。
严苛的典礼与温馨的家常，庄重的太子与受宠的稚子，在这一刻完美地融合。刘封仿佛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自如地切换着，而无论是哪一个世界，都充满了爱与期待。
窗外，夜幕降临，邺城万家灯火。宫人悄然将晚膳摆放在殿内的圆桌上，不再是祭祀时象征性的牲俎，而是热气腾腾、精致可口的家常菜肴。一家三口围坐在一起，气氛轻松而融洽。刘备甚至难得地小酌了一杯，与刘玥说着今日典礼上的些许趣事。
刘封扒着碗里的饭，听着父母的闲谈，偶尔插上一两句童言稚语，引得父母发笑。他偷偷看着父皇放松的眉眼，母后温柔的笑容，觉得这一刻，比白天那宏大庄严的典礼，更让他感到满足和安心。
他知道，太子的路还很长，要学的还有很多。但经过这一日的洗礼，他似乎更加明白，那份沉重的责任之外，还有可以休憩的港湾，还有无需伪装的真情。
礼成归宫，卸下重担，稚嫩的心，在严苛的规矩与温暖的亲情交织中，悄然融化，也悄然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