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六年的时光,就在各项新政的稳步推进与边境零星的战事中悄然滑过。岁末的邺城,又是一派银装素裹。冰井宫前殿的烛火,常常燃至深夜,刘备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章之间,处理着这个庞大帝国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政务。
这一日,待批完最后一封关于徐州盐税改革的奏疏,窗外已是夜色深沉。刘备放下朱笔,揉了揉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酸胀的脖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继而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直的腰背。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在这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
作为皇帝,刘备的后宫是历代帝王中极为罕见的存在——仅有皇后刘玥一人。这其中缘由,朝野上下心照不宣。一是帝后二人乃患难与共的结发夫妻,感情深厚,非旁人可比;二是皇后刘玥肚皮争气,先后为陛下诞下皇长子刘封与皇次子刘禅,且两位皇子虽年幼,却都体格健康,未曾听闻有何隐疾,杜绝了国本不稳的隐患;其三,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点,皇后出身宗室,其父乃是当朝太师、德高望重的刘虞,背景深厚,地位尊崇。有这几重因素在,即便有不识趣的臣子曾隐晦提及选妃以充后宫、广延皇嗣,也被刘备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久而久之,自然无人再敢触这个霉头,自讨没趣。
刘备起身,并未唤内侍,只裹了件寻常的裘袍,便溜溜达达地朝着皇后居所走去。宫檐下的冰棱在月光和宫灯映照下,泛着清冷的光。踏着清扫出来的小径,穿过几重宫门,温暖的灯火已映入眼帘。
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冬夜的寒意。皇后刘玥早已备好了几样家常却精致的菜肴,正温在暖笼里。见刘备进来,她迎上前,自然地替他解下沾了些许寒气的裘袍,语气温柔:“陛下忙完了?饭菜刚备好,就等陛下回来了。”
两个小家伙——五岁的刘封和三岁的刘禅,正被乳母嬷嬷看着,在铺着厚厚地毯的内殿玩耍。刘封手里挥舞着一柄小巧的木剑,嘴里呼呼喝喝,模仿着听闻的将军故事;刘禅则安静地坐在一旁,摆弄着几个彩色的布偶。见到父皇进来,刘封立刻丢了木剑,像个小炮弹似的冲过来抱住刘备的腿,仰着脸喊道:“父皇!” 刘禅也慢吞吞地爬起来,糯糯地叫了一声:“父荒……”
刘备脸上瞬间漾开了真切的笑意,弯下腰,一手一个,将两个儿子都抱了起来,掂了掂:“嗯,封儿又沉了,禅儿也重了些。” 帝后二人领着孩子用了晚膳,席间不乏天伦之乐。刘封虽然依旧活泼好动,但在母亲的眼神示意和父皇在场的情况下,倒也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小凳子上,努力学着使用筷子,没有再做出爬到桌上去抓菜的“壮举”。
饭后,乳母嬷嬷将有些困倦的刘禅和依旧精力旺盛的刘封带下去安置。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对坐在暖榻上,中间隔着一张摆放着茶具的小几。
刘玥亲手沏了杯热茶递给刘备,状似随意地问道:“陛下今日似乎有些心事?”
刘备接过茶杯,暖意透过瓷壁传到掌心。他吹了吹浮沫,沉吟片刻,道:“今日议事,有几位大臣,提及……国本之事。”
刘玥执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也为自己斟了一杯,语气平静:“是该提及了。封儿已满五岁,禅儿也三岁了。按照礼制,早该确立太子之位,以安天下之心。臣妾料到会有这一日。” 她聪慧明理,深知在这件事上,没有她置喙的余地,唯有坦然面对。
刘备点了点头,目光望向殿外沉沉的夜色:“是啊,朕也觉着是时候了。封儿跟着康成先生启蒙已有几年,虽是顽皮天性未改,但学问根基和礼仪规矩已非寻常孩童可比。在正式场合,也能管住自己,不至于太过失仪。” 他话语中带着一丝为人父的无奈与淡淡的期许。刘封的“熊孩子”属性他心知肚明,但郑玄几年的悉心教导,确实让这块璞玉初显光华,那份不怕生、敢担当的劲儿,更是他作为父亲所看重的。相比之下,刘禅性情更为沉静内向。
刘玥微微颔首:“康成先生教导有方,封儿近来的确进步良多,知礼守节。只是……年纪尚小,骤然加此重担,臣妾只怕……” 她话语未尽,但担忧之意流露无疑。太子之位,既是荣耀,更是枷锁,她不愿儿子过早失去孩童应有的快乐。
“朕明白你的担心。”刘备放下茶杯,握住刘玥的手,她的手温暖而柔软,“正因其年幼,才需早日定下名分,由康成先生这样的硕儒继续悉心教导。置于众人目光之下,对他既是约束,亦是磨砺。需得早些明白自己肩负的责任。”
他顿了顿,继续道:“太子太傅一职,非康成先生莫属。他学问贯通今古,海内人望,且教导封儿数年,深知其性情,由他继续辅佐,朕最是放心。”
刘玥反握住刘备的手,轻声道:“陛下思虑周详,臣妾没有异议。康成先生确是最好的人选。只是,还需缓缓图之,莫要操之过急,吓着了孩子。”
“这是自然。”刘备拍了拍她的手背,“待年节休沐之后,元月大朝会上再行宣布,给予足够的准备时间。”
帝后二人又聊了些家常,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悄悄落了下来,静谧而安宁。
接下来的元月休沐五日,朝廷封印,百官同庆。邺城内外弥漫着浓厚的年节气氛。然而,暗地里,为立储所做的准备工作已悄然展开。郑玄被秘密召入宫中数次,与刘备长谈。当得知陛下欲立皇长子刘封为太子,并正式委任自己为太子太傅时,郑玄虽感责任如山,却也深知这是陛下对经学、对他本人的无比尊崇与信任,郑重叩首领命,开始更系统地规划太子的进阶教育章程。
休沐结束,百官开印。章武七年元月第一次大朝会的日子,在肃穆的氛围中到来。
这一日的邺城,寒风依旧,但阳光奋力穿透云层,洒在宫殿的琉璃瓦和未融的积雪上,反射出庄重而耀眼的光芒。皇宫内外,仪仗森严,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文武百官身着庄重的朝服,经过五日的休整,精神抖擞,按照品级序列,肃立于光明殿前宽阔的广场上,等待着新年第一次大朝会的开始。
庄严肃穆的钟鼓声响起,百官依序鱼贯入殿。大殿之内,熏香袅袅,暖意融融。刘备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端坐于九龙御座之上,威仪天成。皇后刘玥亦盛装坐于帘后。
繁琐而隆重的朝贺礼仪之后,殿内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感受到,今日的气氛与休沐前的轻松截然不同,一种无形的凝重与期待在空气中弥漫。
尚书令荀彧手持玉笏,出班奏道:“陛下,臣有本奏。皇长子封,乃陛下元子,皇后所出,天资聪颖,受教于大儒郑公门下,仁孝之性日渐彰显,年已渐长。为固国本,安社稷,臣等恳请陛下,早正储位,以定天下臣民之心!”
此言一出,虽在众人意料之中,但殿内依旧泛起一阵细微的波澜。随即,太尉杨彪、司空司马防、司徒王允等重臣纷纷出列附议。
刘备目光扫过阶下群臣,声音沉稳而有力,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诸卿所奏,正合朕意。皇长子刘封,朕之嫡长,虽年幼,然蒙郑公教诲,进益良多,可堪造就。为万年江山计,为亿兆黎庶安,朕今日,决意立皇长子刘封为皇太子!”
“陛下圣明!”群臣齐声高呼,声震屋瓦。
“宣,皇长子刘封,太子太傅郑玄上殿——”
内侍尖细悠长的唱名声从殿内一直传到殿外。片刻后,在两名内侍的引导下,一个穿着特制小型太子冕服的小小身影,努力挺直腰板,迈着尽可能稳重的步伐,走进了光明殿。正是刘封。他身后,跟着神色庄重肃穆、步履沉稳从容的郑玄。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这小小的孩童和那位海内大儒身上。刘封似乎被这宏大的场面和众多的目光震慑了一下,脚步微顿,小脸绷得紧紧的。但他很快想起了母亲和郑师平日的谆谆教导,深吸一口气,目光望向御座上的父亲,继续向前走,直到御阶之下,在郑玄的目光鼓励下,有模有样地跪拜下去,用还带着稚气却清晰稳定的声音说道:“儿臣刘封,叩见父皇!”
看着儿子虽显稚嫩却举止合度、应对得体的表现,刘备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沉声道:“平身。”
刘封在郑玄的示意下站起身来,小身板站得笔直,努力维持着太子的威仪。
刘备继续宣布:“太子年幼,需天下硕儒辅佐教导。朕特命,太子师、大儒郑玄,为太子太傅,尽心辅佐,教导太子!”
郑玄上前一步,躬身行大礼,声音清朗而充满力量:“老臣,郑玄,领旨谢恩!必当竭尽残年,悉心教导太子殿下,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以固我大汉万世之基!”
至此,册立太子的大礼才算完成。刘封,这个年仅五岁的孩童,在名满天下的郑玄辅佐下,正式成为了王朝的储君,帝国的未来。
大朝会结束后,宫中举行了盛大的宴会。太子刘封坐在刘备下首特设的小座上,面对琳琅满目的美食和络绎不绝前来道贺的臣子,他努力维持着郑太傅教导的礼仪,小口吃东西,认真回礼,虽然偶尔还是会因为坐久了而悄悄活动一下脚踝,但整体而言,举止得体,应对有度,引得群臣暗自颔首,皆言太子虽幼,已具储君风范。
刘备与刘玥看着儿子,相视一笑,眼中既有欣慰,也有对其未来漫漫成长路的期许与不易察觉的担忧。
夜色降临,宫宴散去。刘备立于宫阙高处,望着邺城的万家灯火。立太子,如同在这帝国的宏图上,定下了一枚最重的棋子,也向天下昭示了王朝传承有序的决心。前路依旧漫长,内政外交,边患民情,无一不需殚精竭虑。但此刻,看着身侧已然安睡的妻儿,他心中充满了守护这片江山与眼前人的坚定。
章武七年,就在这国本确立的庄严时刻,拉开了它的序幕。未来的风霜雨雪,都将由这位年轻的太子,与他,以及与郑玄这样的大儒一同面对。宫灯的光芒,在雪地上拉出长长的、坚定的影子,如同这个王朝绵延不绝、薪火相传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