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迎来了一位举足轻重的客人——经学泰斗郑玄,郑康成。这位年逾花甲、须发皆白的老者,在刘备派出的钦使再三敦请、并闻知是为教导皇子及元从功臣子弟后,终于离开了隐居讲学多年的东莱,乘车驾抵达北都。
刘备亲自率领留守邺城的荀彧、刘虞、王允等文臣重臣,迎出宫城之外。当郑玄的马车缓缓停稳,刘备率先上前,不等老者完全下车,便拱手深揖:“备,恭迎康成公!公能不辞劳苦,远道而来,实乃备与朝廷之幸,更是孩子们未来之幸!”
这番谦恭姿态,发自内心。荀彧等人亦纷纷上前见礼,言辞间充满对大学问家的敬重。郑玄下车还礼,声音平和却自有力量:“陛下、诸公厚爱,玄愧不敢当。老朽残年,唯愿将胸中点滴所学,传授于后辈,若能使诸公子明经知礼,老朽于愿足矣。”刘备亲自搀扶郑玄,安置于冰井台附近清幽馆舍。
冰井台内精心筹备的学苑,选在了一处相对独立、殿宇相连的院落。明伦堂庄重肃穆,书斋藏书初具规模,后院的射圃与小小演武场更是孩子们期待的所在。
开学前,孩子们陆续被送入宫中。最先到的是七岁的曹丕,他已颇有小大人模样,举止沉稳,向皇后刘玥行礼一丝不苟,安静地坐在安排好的厢房里看书。一同的是五岁的曹彰,虎头虎脑,一来就被演武场的兵器架吸引,嚷嚷着要玩,被乳母好不容易劝住。九岁的孙翊机敏伶俐,带着六岁的弟弟孙匡,孙匡有些怯生,紧紧拉着哥哥的衣角。五岁的关兴眉宇间已有其父关羽的几分英气,小脸板着,显得很严肃。五岁的吕侯则眼神灵动,带着点不易管束的野性。
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三岁的皇长子刘封。他被刘玥牵着进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立刻好奇地四处张望,看到这么多陌生的小哥哥,不但不怕,反而兴奋地挣脱母亲的手,咯咯笑着就往人堆里跑。
“喂!你是何人?敢撞我!”正在摆弄一把小木剑的曹彰被刘封撞了个趔趄,不满地喊道,还挥了挥小拳头。
刘封停下脚步,叉着腰,学着大人模样,奶声奶气却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刘封!这里是我家!我想去哪就去哪!”
曹彰性子急,一听更不乐意了:“你家怎么了?我爹爹说了,好汉要讲道理!你撞人不对!”
眼看两个小的要顶起来,七岁的曹丕忙放下书卷走过来,先拉住弟弟曹彰,然后对刘封行了个礼,沉稳地说:“舍弟无状,冲撞了大皇子。彰弟,快向大皇子赔礼。”他虽然年纪不大,但言谈举止已颇有章法。
曹彰不服气地梗着脖子,但见兄长眼神严肃,只好不情不愿地拱了拱手。
九岁的孙翊也赶紧带着六岁的弟弟孙匡过来打圆场,他笑着拍拍刘封的头:“大皇子莫怪,曹彰弟弟是直性子。以后大家都是同窗,要一起读书习武,应该像兄弟一样才是。”他又转向曹彰,“彰弟,大皇子年纪小,我们做哥哥的要多让着点,护着点,对不对?”
孙匡怯生生地从哥哥身后探出头,小声说:“封哥哥,你别生气。”
关兴只是在一旁抱着臂看着,小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透着观察。吕侯则对这场争吵毫无兴趣,早已溜到演武场边上,对着一个木人桩比划起来,嘴里还发出“嘿哈”的声音。
刘封见大家都围过来,注意力被转移,立刻忘了刚才的不快,又好奇地去拉孙匡的手:“你叫孙匡?我们来玩吧!”孙匡吓得往后缩,孙翊赶紧笑着隔开:“大皇子,匡弟怕生,慢慢来,慢慢来。”
刘封一眼瞥见安静站在一旁的曹丕腰间系着一块小巧玲珑的玉佩,亮晶晶的十分好看,他立刻跑过去,伸手就去抓:“你这个好看,给我玩玩!”
曹丕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护住玉佩,眉头微蹙,但语气依旧克制:“大皇子,此乃家母所赐,不便玩耍。若你喜欢玉饰,改日我寻个有趣的玩意儿给你。”
刘封不依,跳着脚要去够:“我就要这个!我就要!”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响起:“封儿。”
只见皇后刘玥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她脸上并无怒容,只是平静地看着刘封。她伸手轻轻按住了刘封那只快要碰到玉佩的小手,力道不大,却足以让刘封动作停滞。
刘玥没有看曹丕,目光依然落在自己儿子身上,语气平和却清晰地说道:“封儿,丕哥哥的玉佩是他的心爱之物,更是长辈所赐,不可随意索要。君子不夺人所好,记住了吗?” 她的话语虽是对刘封的教导,却也巧妙地维护了曹丕,避免了直接冲突或让曹丕为难。
刘封抬头看着母亲,虽然母亲没有像平时要打他时那样板着脸,但那平静的目光却让他莫名地感到一种压力,撅着小嘴,虽不情愿,还是慢慢放下了手,小声嘟囔:“哦……知道了。”
刘玥这才抬眼,对曹丕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点了点头,算是安抚和致意,并未多言。曹丕连忙微微躬身回礼,心中松了口气,对这位端庄明理的皇后更添几分敬意。他注意到,皇后娘娘虽然此刻没有训斥大皇子,但那只轻轻握着大皇子手腕的手,并未立刻松开。
孙翊见状,立刻机灵地再次拿出九连环,成功吸引了刘封的注意力:“大皇子快看,这个环好像要解开了!” 刘封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欢呼一声扑向了九连环。
一场小风波看似平息。然而,熟悉刘玥性情的乳母和近侍们心里都清楚,皇后娘娘此刻的平静,只怕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大皇子这般在外人面前失礼强索的行为,回了寝宫,恐怕少不了一番严厉的教诲。果然,刘玥看着被九连环吸引走的儿子,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无奈与决意,今晚的家法,怕是免不了了。而小小的刘封,此刻还全然不知,晚上将有怎样的苦头等着他,只顾着研究那叮当作响的九连环,时不时还得意地回头看看那块没到手的玉佩,显然并未完全死心,只是暂时被更有趣的东西吸引了。
孩子们初次的互动,就在这充满童真、略带冲突却又迅速和解的情景中开始了。冰井台的这处院落,顿时充满了孩童的喧闹声、争执声和笑声,生机勃勃。
郑玄休整数日后,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正式来到学苑。刘备与荀彧、刘虞等重臣陪同,以示重视。
孩子们被乳母宦官们整理好衣冠,带到明伦堂前按长幼站好。刘封站在最前面,却不安分,扭来扭去,试图回头去看后面的曹彰做鬼脸。曹丕站在他身后,小声提醒:“大皇子,站好,先生要来了。”只见腰间的玉佩已经被取下收藏了起来。曹彰则努力挺起小胸脯,想显得威武些。孙翊沉稳地牵着弟弟孙匡。关兴和吕侯也都站得笔直。
当郑玄在刘备陪同下缓步走来时,一股无形的威严让喧闹的孩子们瞬间安静下来。就连最活泼的刘封,也感受到气氛的不同,眨巴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位白胡子老爷爷。
简单的拜师仪式在庄重氛围下进行。刘备代表所有家长向郑玄行揖礼,郑重托付。然后,由最年长的孙翊领头,孩子们依次向郑玄行跪拜礼,奉上束修。刘封年纪小,动作笨拙,跪下去差点趴在地上,被旁边的宦官赶紧扶住,引得其他孩子想笑又不敢笑。郑玄始终面色平和,一一接过束修,勉励几句。
礼成后,郑玄看着眼前高矮不一的孩子们,目光慈祥而深邃。他没有立刻讲授经书,而是温和地问道:“老朽郑玄,今日起便是尔等师长。尔等可知,为何要聚于此地读书习字?”
曹丕率先回答:“回先生,为明事理,知礼仪。”
孙翊接着说:“为继承父志,报效国家。”
郑玄点点头,又看向小不点刘封:“大皇子,你以为呢?”
刘封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大声说:“父皇说,这里有好多伴儿陪我玩!还能学本事,将来像父皇和各位叔伯一样厉害!”
童言无忌,却道出了最朴实的期望。刘备和众臣闻言,不禁莞尔。郑玄也抚须微笑:“大皇子所言,亦是道理。有伴同窗,共学共进,亦是乐事。然学本事,需吃苦,尔等可能坚持?”
孩子们似懂非懂,但都纷纷点头。
学苑的生活正式开始了。面对年龄、心性差异巨大的学生,郑玄展现了非凡的耐心与智慧。
上午的文课,是最大的挑战。郑玄并不强求统一进度。他让曹丕、孙翊这些年龄稍长、已有基础的孩子学习《论语》、《孝经》,讲解其中义理;对于关兴、吕侯、曹彰等五六岁的孩子,则从《急就篇》、《凡将篇》等识字蒙书开始,结合历史小故事,激发兴趣。
最让人头疼的是三岁的刘封。他根本坐不住,郑玄讲课时,他就在自己的小案几后扭来扭去,一会儿用毛笔在纸上乱画,一会儿偷偷扯旁边曹彰的衣带。曹彰被他扯得不耐烦,瞪他一眼,低声道:“别闹!听先生讲!”
刘封反而觉得有趣,嘻嘻一笑,又去戳前排孙匡的后背。孙匡胆子小,被戳了也不敢声张,只是缩了缩肩膀。孙翊察觉到,回头温和地对刘封摇摇头,示意他安静。刘封见孙翊哥哥看他,暂时安分了一会儿,但没多久又开始东张西望,甚至试图爬到案几下面去。郑玄并不呵斥,有时会停下讲解,点名让刘封重复刚才一句简单的《急就篇》内容。刘封往往答不上来,郑玄便让旁边的曹丕或孙翊提示他,然后再让他自己说一遍。偶尔刘封蒙对了,郑玄便会抚须微笑,夸奖一句“大皇子今日有进步”,让刘封得意好一阵子,能安静稍久一些。
曹彰好动,对文字兴趣缺缺,听课时常走神,摆弄衣角或者偷偷看窗外的演武场。郑玄便时常提问他,问题往往与勇武、打仗相关,比如“彰儿可知,为将者为何需知‘仁’字?”引得曹彰思考,再将话题引回书本。郑玄还许诺,若曹彰上午认真学完规定内容,下午武课可让他第一个挑选木制兵器。此法果然对曹彰有效,为了能选到心仪的木刀,他听课认真了许多。
课余时间,院子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曹彰和吕侯最爱较量拳脚,虽然只是花架子,但两人打得有来有回,汗流浃背。关兴通常在一旁默默练习郑玄教的步法,一丝不苟。有时曹彰会去逗关兴:“关兴,我们来比划比划?”关兴往往只是抬眼看一下,淡淡地说:“爹爹说,练武要扎实,不急于比试。”让曹彰觉得无趣,又去找吕侯。
孙翊则像个大哥哥,会组织大家玩投壶、下简单的棋戏。刘封是孙翊的忠实跟班,虽然常常破坏游戏规则,但孙翊总有办法引导他。曹丕则多数时间更愿意待在书斋或廊下看书练字,显得比其他孩子早熟。刘封有时会跑去骚扰曹丕,抢他的书,或者在他写字时捣乱。曹丕通常只是无奈地护住书本,或者平静地说:“大皇子,此书艰深,你且看不懂,不如去寻孙翊哥哥玩耍?”若刘封闹得厉害,曹丕便会起身避开,去找郑玄请教问题,让刘封自觉无趣。
一次,刘封趁曹丕不注意,把他刚写的一幅字涂花了。曹丕回来看到,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紧紧攥着小拳头,眼圈都有些红了,但他强忍着没有发作,只是默默收拾了被污的纸张,重新铺开一张,深吸一口气,继续练习。这一幕被郑玄看到,课后特意留下曹丕,温和地对他说:“丕儿,能克制己怒,顾全大局,殊为不易。然心中若有委屈,亦可与师长分说,勿使郁结于心。”曹丕恭敬地回答:“谢先生教诲。封弟年幼顽皮,非出恶意。丕不敢因小事而损同窗之谊。”郑玄闻言,眼中露出赞赏之色。
还有一次,刘封爬树去掏鸟窝,下不来了,在树上吓得哇哇大哭。曹彰在下面急得团团转,试图爬上去救他,却也不够高。是关兴默默搬来了垫脚的石头,吕侯则跑去找来了侍卫。最后在众人帮助下,刘封被安全抱了下来,自此对关兴和吕侯也亲近了不少,虽然依旧免不了打打闹闹。
冰井台内,琅琅读书声、习武呼喝声与孩童的嬉闹声交织。在这看似日常的玩闹与学习中,郑玄以其智慧和耐心,潜移默化地引导着这群身份特殊的孩子。他不仅传授知识,更在点滴间教导他们礼仪、包容、克制与友爱。刘备和刘玥暗中观察,看到刘封从最初的无法无天,到渐渐能遵守学堂规矩,能与小兄弟们互动交流,甚至开始模仿曹丕的沉稳、孙翊的温和、曹彰的勇武,心中倍感欣慰。这座深宫学苑,正悄然塑造着下一代的心性与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