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和尘埃的窒息。深秋的寒意并未驱散这种令人作呕的黏腻感,反而将其冻结,渗入骨髓。恐惧、猜忌、绝望,这些无形的毒菌在每一道高墙之后、每一条幽深暗巷之中无声地发酵、疯狂蔓延,啃噬着所剩无几的理智与勇气。铜雀台内的暗流汹涌,并未因外部如铁桶般的围困而稍减分毫,反而因袁绍的病危和继承权的空悬,变得更加尖锐、酷烈和致命。这座曾经辉煌无比的巨城,如同一只被冰冷巨蟒死死缠住的猎物,外部巨大的压力令其骨骼咯吱作响,濒临碎裂,而内部加速的腐烂与自噬,则在更快地推动它走向最终的崩溃。
维系这座危城最后防务的,唯剩两名状态堪忧的高级将领:好酒贪杯、时常借酒浇愁的淳于琼负责镇守直面汉军主力的西门,而旧伤未愈、心情灰暗、早已锐气尽失的鞠义则勉强支撑着东门防务。至于那与关羽有白马之围血仇的猛将文丑,早在数日前,便因伤势过重兼之气怒攻心,在无人关注的偏僻营房角落里,悄无声息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至死双眼圆睁,未能再与仇人沙场相见,空留满腔憾恨。
这一日,西门的戍所内,酒气熏天,浓烈得几乎要点燃空气。淳于琼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试图用酒精彻底麻痹对末日来临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案几上杯盘狼藉,倾倒的酒壶流淌出残液,他肥硕的身躯如同烂泥般瘫倒在胡床上,鼾声如雷,对城外汉军营中那隐约传来、却日益清晰的操练呐喊声,对城内愈发紧张、一触即发的分裂气氛,浑然不觉。或许,他心底深处,根本不愿去觉知,宁愿沉醉至死。
他的副将,一个面色常年阴沉、眼神总是在暗中闪烁不定的中年军官,此刻悄无声息地步入室内,像一尾滑入阴影的毒蛇。他看了一眼烂醉如泥、毫无防备的主将,眼中没有丝毫往日的敬畏或犹豫,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一场关于自己身家性命的疯狂赌博。恐惧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日夜啃噬着他的心,最终吞噬了所有忠诚。继续跟着注定覆灭的袁氏,只有死路一条!
冰冷的刀锋悄然出鞘,映照着室内跳动的昏黄烛火,寒光一闪即逝!
没有多余的犹豫,没有临阵的退缩,甚至没有一丝怜悯。副将手起刀落,动作干净利落得可怕!锋利的刀刃精准而狠辣地切开了淳于琼那因醉酒而泛着红晕的粗壮脖颈!
醉梦中的淳于琼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闷哼,硕大的头颅便已与身体分离,沉重地滚落在地,脸上兀自带着醉酒的潮红和一丝凝固的、茫然的困惑。温热的鲜血如同失控的喷泉般汹涌而出,溅射得到处都是,染红了冰冷的地面,也染红了副将早已被汗污浸透的征袍。
副将剧烈地喘着粗气,胸口起伏不定,随手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粘稠热血,眼神在短暂的恐惧后,反而变得更加疯狂和坚定。他一把抓起淳于琼那仍在滴血的首级,散乱的发髻攥在手中,大步冲出弥漫着血腥味的戍所,对着那些被惊动、围拢过来、脸上写满惊骇与不知所措的西城守军,用尽全身力气,厉声高呼,声音因激动而扭曲:“淳于琼已死!袁氏气数已尽!开城门!迎王师!方能活命!想活命的,随我行动!”
群龙无首的守军早已丧胆,士气低落至谷底,此刻见主将顷刻间身首异处,血淋淋的人头就在眼前,又被副将那状若疯魔的架势和话语所震慑,竟无人敢上前阻拦质问。在一种集体性的麻木、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求生本能驱使下,机械而混乱地执行了命令。沉重的西门闸门在刺耳的嘎吱声中被缓缓拉起,巨大的吊桥轰然放下,砸起一片尘土!
城外早已严阵以待、如同绷紧弓弦的汉军先锋,几乎在城门洞开、吊桥落下的瞬间,便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般,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汹涌澎湃地冲入邺城!为首大将,眼神锐利如鹰,正是破虏将军张辽!他长刀所指,汉军精锐如同虎入羊群,迅速向城内纵深冲杀!
“城破了!城破了啊!”
“汉军从西门杀进来了!”
“快跑啊!”
恐怖到极点的惊呼声、哭喊声、绝望的哀嚎声如同最致命的瘟疫,瞬间传遍全城的大街小巷!邺城苦苦维持的最后一丝秩序和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解,土崩瓦解!守军哭喊着丢弃兵器,四散奔逃,试图寻找藏身之所;百姓惊恐万状地死死顶住家门,瑟瑟发抖;而一些地痞无赖和溃兵则趁乱开始打砸抢掠,火焰从多处民居和店铺燃起,浓烟滚滚,哭喊声、厮杀声、狂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末日地狱般的图景。
东门的鞠义,正强撑着未曾痊愈的伤体,在亲兵的搀扶下巡视已是人心惶惶的城防,闻听西门失守、汉军已大规模入城的噩耗,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变得惨白如纸。他望着身边同样惊慌失措、战意全无、甚至开始偷偷脱卸甲胄的士卒,又看向城内已然升起的多处冲天火光和越来越近的疯狂喊杀声,嘴角泛起一丝无比苦涩、无奈而又带着几分解脱的惨笑。挣扎,抵抗,还有何意义?不过是让更多早已厌倦战争的士卒白白送死,让这座古城流更多的血。他长叹一声,那叹息中充满了英雄末路的悲凉,扔下了手中那杆曾伴随他立下赫赫战功、如今却沉重无比的长枪:“传令……所有东门守军……放下武器……降了吧。不必……再做无谓的牺牲了。” 东门,也随之在一片死寂和茫然中,缓缓洞开。
城内官署之中,荀谌和董昭仍在试图处理一些积压的、此刻看来已毫无意义的公文,仿佛想用这种徒劳而近乎悲壮的方式,维持士大夫最后的体面与秩序。当城破的噩耗如同惊雷般传来时,二人手中的毛笔同时一顿,浓黑的墨汁滴落在简牍上,迅速晕开一团污迹。他们相视一眼,都从对方那疲惫不堪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奈、一种早已预料到的终结,以及一丝如释重负。他们没有像外面那些人那样惊慌失措地奔逃,只是默默地、郑重地将笔搁回笔山,整了整有些褶皱的衣冠,平复了一下呼吸,然后静坐在原地,如同等待命运审判的雕像。很快,一队汉军士兵在一个低级军官的带领下冲入官署,脚步声杂乱而充满杀气。军官环视一周,看到端坐的二人,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上前,还算客气地将二人“请”出。因荀谌与朝廷尚书令荀彧的族亲关系,且素有清名,他们得到了相对礼遇的对待,被带离了混乱不堪的官署。
辛评、辛毗兄弟二人,闻变后仓皇地聚集在一起,面对如同潮水般汹涌入城、根本无法阻挡的汉军和彻底失控的局面,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绝望和无力。自知任何反抗都已是徒劳,只会招致立刻的杀身之祸,长叹一声,选择了放下武器,无奈地向带队冲来的汉军将领请降。
而郭图、逢纪、许攸这三位在最后时刻仍在搅动风云、各为其主的谋士,却未能及时脱身。他们或是还想寻找不知躲藏到何处的旧主之子,投机最后一搏,或是想寻一处隐秘之地藏匿起来,以待时局变化,最终都在混乱中被逐街逐巷清剿的汉军士兵仔细搜捕出来,挣扎着、咒骂着或是哀求着,成了插翅难逃的阶下之囚,往日的智计百出,在冰冷的刀枪面前,显得苍白可笑。
袁谭和袁熙两兄弟,在各自谋士的鼓动和少数死忠拥趸的保护下,最初还试图做困兽之斗,各自聚集了一些残兵败将,妄图凭借熟悉的府邸和街巷进行最后的绝望抵抗。然而,在大势已去、无可逆转的洪流面前,这点微弱的抵抗如同狂风中的残烛,瞬间即灭。汹涌而来的汉军士兵和趁乱报复的乱兵根本不分青红皂白,很快便冲散了他们那薄弱的护卫圈。袁谭在混乱中被不知从何处砍来的乱刀劈倒在肮脏的街角,死状凄惨。袁熙则倒在了试图逃往内城、寻找父亲的路上,被数支长矛同时刺穿。至死,他们或许都没能想明白,这场可笑又可悲的兄弟阋墙闹剧,最终将他们一同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谁也没能成为赢家。
激烈的混战中,张辽亲率一队最为精锐的陷阵营亲兵,目标明确,无视周围的混乱,直扑那巍峨却死寂的铜雀台!沿途遇到的零星抵抗被他以雷霆万钧之势轻易粉碎。当他踏着染血的台阶,迈入那座曾经象征袁绍无上权势、极尽奢华的华丽宫殿时,里面早已空荡死寂,如同巨大的陵墓。只有凄冷的秋风穿过空旷的殿堂,呜咽着,卷动着破碎的帷幔,扬起阵阵尘埃。
在内殿那铺着锦褥的卧榻之上,他们找到了袁绍。这位曾经的四世三公、意欲问鼎天下的霸主,静静地躺在那里,形容枯槁,面色青灰,嘴唇紫黑,早已气息全无,死去多时。他的眼睛微微睁着,空洞而无神地望着殿顶那些依旧华丽却冰冷无比的藻井图案,仿佛凝固着无尽的不甘、滔天的怨愤、以及英雄末路的深切悲凉。或许,在城破之前的某个时刻,于弥留之际,他那残存的听力已然捕捉到了远方传来的喊杀声和最终的丧钟,从而彻底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不必亲眼目睹儿子的惨死、臣子的背叛和毕生基业的彻底崩塌,这,或许已是命运对他这位失败枭雄最后的、微不足道的、带着讽刺意味的“仁慈”。
张辽身经百战,见惯生死,但看着榻上这具曾经搅动天下风云、如今却冰冷僵硬的尸体,仍是沉默了片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最终,他挥了挥手,语气沉静地对部下下令:“收敛起来,以礼置棺,妥善看管,即刻报予陛下知晓。”
章武初年的这个深秋,雄踞河北、一度最为强大的袁氏政权,以其主帅的暴毙和都城的献降,宣告了最终的、彻底的覆灭。金瓯崩碎,豕鹿逃亡,持续数月的冀州大战,历经波折,终于以刘备集团的全面胜利而告终。邺城的陷落,不仅意味着一个强大割据势力的消失,更标志着新生的章武朝廷,真正敲定了统一北方的胜局,奠定了问鼎天下的坚实基础。城中的硝烟与血腥味渐渐散去,留下的是一座需要抚慰的疮痍城市、无数需要安顿的生灵,和一个亟待整合、百废待兴的辽阔河北。新的秩序,将在废墟之上,艰难地开始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