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行在，槐荫蔽日。蝉鸣聒噪的午后，一份来自冀州邺城方向的紧急密报，被贾诩的心腹以最快速度呈至御前。密报中详细描述了袁绍在议事堂上最终的决断：遣密使北上塞外，以重利诱使鲜卑南下寇掠并州！
刘备将密报重重拍在案几上，面色凝重如铁：“袁本初，果然行此引狼入室之下策！” 他目光扫过殿内重臣：荀彧、贾诩、沮授、钟繇、戏志才。“鲜卑铁骑若大举南下，袭扰并州后方，断我粮道，则东征大业危矣！诸卿，计将安出？”
殿内气氛瞬间绷紧。鲜卑，如同悬在北疆的一把利刃，虽因内部分裂混战，近年来未成大患，但其剽悍的骑射与来去如风的劫掠，始终是汉家北疆的噩梦。若被袁绍以重利驱动，其破坏力足以撼动新朝根基！
“陛下勿忧。” 尚书令荀彧率先开口，声音沉稳如磐石，“袁绍此计虽毒，然鲜卑三部，并非铁板一块，其内部龃龉，正可为我所用！”
他走到悬挂的巨大北疆舆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向三处：
“自檀石槐雄主陨落，鲜卑王庭崩解，各部离散。今之鲜卑，大体三分：
其一，步度根部：盘踞并州雁门、云中以北草原。其性贪婪残暴，反复无常，昔日匈奴休屠之乱时，便曾趁火打劫，袭扰雁门、定襄，与张辽将军多次交锋，结怨甚深。此部，与袁绍最为接近，受其利诱可能性最大，亦是我北疆首要之患！
其二，轲比能部：活动于幽州上谷、代郡、渔阳以北广袤之地。此人年轻枭雄，野心勃勃，然较之步度根，稍显理智。其部与我幽州边郡，因互市贸易，往来相对频繁。张飞将军镇守幽州时，曾与之有过数次小规模冲突，但亦有商队往来，关系非全然敌对。其与步度根因争夺草场、人口，素有积怨。
其三，东部大人联盟：散居于幽州右北平、辽西东北方向，势力相对分散，首领众多，彼此牵制。其地遥远，且多与乌桓、高句丽纠缠，对我威胁相对最小。”
荀彧的分析清晰透彻，将鲜卑三部的态势、威胁程度以及与汉地的关系，条分缕析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文若之意是？” 刘备目光炯炯。
“分化瓦解，拉拢可拉拢者！” 荀彧的手指最终停在“轲比能部”的位置，“三部之中，步度根贪婪成性，与我仇怨已深，且近袁绍，必为其所动，几无争取可能。东部大人部，鞭长莫及，且关系疏远，难以速成。唯轲比能部，与我幽州有互市之利，无深仇大恨，且与步度根不和！此乃唯一可尝试争取、至少使其按兵不动之对象！”
他看向刘备，语气坚定：“臣建议，即刻派遣一位身份足够、长于辞令、通晓边情之重臣，携陛下亲笔书信及丰厚礼物，秘密北上，直抵轲比能王庭！与其会盟，陈说利害：其一，袁绍乃挑唆鲜卑内斗、祸乱草原之奸贼，其利不可恃！其二，我大汉愿与轲比能单于永结盟好，扩大互市，许以盐铁、布帛、粮食等草原急需之物！其三，若步度根受袁绍蛊惑南下，轲比能单于若能趁其后方空虚，袭其王庭，夺其部众草场，我大汉愿提供兵甲粮草之助！其四，晓以唇亡齿寒之理——若并州被袁绍所得，其下一个目标，必是幽州！届时，轲比能部亦难独善其身！”
荀彧的策略，核心在于以利诱之，以势导之，挑动鲜卑内部矛盾，将轲比能可能的敌意转化为制衡步度根的力量！其思虑之缜密，对草原形势把握之精准，令殿内众人叹服。
“善！文若此策，切中要害！” 刘备精神一振，“然此去草原，千里迢迢，深入不测之地，风险极大。所遣使者，不仅需智勇兼备，更需胆略过人，随机应变。何人可担此重任？”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一人——新任大鸿胪，简雍！
简雍此刻正习惯性地捻着他那几缕稀疏的胡须，脸上虽还带着几分惯常的嬉笑，但眼神已变得无比锐利。他感受到目光，笑嘻嘻地出列，对着刘备一揖：“陛下，诸位大人！这等‘扯虎皮做大旗’，顺便挑拨离间、空手套白狼……呃，是宣示天威、睦邻友好的活儿，不正是臣这大鸿胪分内之事吗？臣简雍，愿往！”
“宪和！” 刘备看着这位自涿郡便追随左右、无数次在危难中以其独特方式化解危机的心腹老友，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草原之行，凶险莫测。“此去非同小可，鲜卑人野蛮难测……”
“陛下放心！” 简雍收起嬉笑，难得地正色道，“臣这张嘴，死人也能说活了，活人也能说懵了！再者，臣在幽州这些年，跟那些边商胡贩也打过不少交道，多少懂点鲜卑人的规矩。轲比能再凶，他也是个人，是个人就得讲利弊！只要咱给的价码够高，画的饼够香，再戳戳他跟步度根那点旧怨，不怕他不动心！就算谈不拢，臣这腿脚，跑得也快！”
他那份混不吝的自信和深入骨髓的机变，此刻成了最令人安心的特质。
刘备凝视简雍片刻，终于重重点头：“好！朕就将这千斤重担，托付于宪和了！即命尚书台拟旨，授简雍为‘持节北境宣慰大使’，全权代表朝廷，与轲比能部会盟！赐黄金千两，蜀锦百匹，精铁五千斤，茶叶千斤，盐巴万斤，以为礼物！另赐朕亲笔书信一封！着令张方率黑锋骑三百，沿途护送，直至轲比能王庭附近！务必确保宪和安危！”
“臣，领旨！” 简雍肃然应命，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一场关乎北疆安危的草原之行，就此定下。
几乎在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雒阳。
昔日的帝都，如今满目疮痍。孙坚的征东将军府，便设在残存尚算完好的原河南尹衙门内。夕阳的余晖给断壁残垣镀上一层悲壮的暗金色。
府邸后堂，气氛却带着一丝难得的温馨。孙坚卸下沉重的甲胄，只着一身葛布常服，正与家人围坐用晚膳。主母吴夫人亲自布菜，长子孙策大口扒饭，次子孙权则小口吃着，幼子孙翊。堂内还坐着一位特殊的客人——舒县周氏公子，年仅十五岁的周瑜。周瑜因避淮南战乱，随其叔父周尚至舒县，与孙策一见如故，结为总角之交。孙坚移镇雒阳后，孙策思念好友，便邀周瑜同来雒阳游学。周瑜虽年少，却风姿独秀，气度沉凝，此刻正安静用餐，仪态优雅。
孙坚夹起一筷子炙肉，对吴夫人道：“明日一早，我便要点兵离开雒阳了。”
吴夫人手中动作一顿，关切地问：“又要出征？去何处？可有凶险？”
“奉陛下旨意，北渡黄河，进驻成皋。” 孙坚语气平静，眼中却带着军人的锐利，“河内太守王匡，首鼠两端。袁绍遣大将张合率精兵一万，已进驻朝歌，就在王匡眼皮子底下！这是逼王匡站队呢！陛下令我提兵东进成皋，摆出威慑河内的姿态，迫使王匡不敢倒向袁绍，或至少保持中立。”
“张合？河北四庭柱之一？。” 孙策闻言，放下碗筷，眼中燃起战意，“父亲，不如让孩儿为先锋，渡河去会会那张儁乂！”
“胡闹！” 孙坚瞪了长子一眼，“陛下旨意是威慑，是逼压，非是让你去厮杀！王匡虽骑墙，但河内郡兵尚有数万，张合更是精锐！我军渡河，意在势，不在战！能不动刀兵，逼得王匡乖乖听话，便是上策！”
孙策有些不服气地撇撇嘴，低头继续扒饭。孙权则若有所思地看着父亲。吴夫人轻叹一声，默默为孙坚添了碗汤。
就在这略显沉闷的气氛中，一直安静用餐的周瑜，忽然放下了手中的银箸。那轻微的磕碰声，在安静的饭桌上显得格外清晰。
众人目光不由被他吸引。
只见周瑜抬起头，那张尚带稚气却已显露出绝伦俊美的脸庞上，一双深邃如星海的眼眸，此刻闪烁着与其年龄不符的冷静与锐利。他并未看孙坚，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投向了北方河内的舆图。
“伯符兄欲战之心可嘉，然孙将军所言‘威慑逼压’之策，亦属老成持重。” 周瑜的声音清朗悦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却又异常沉稳，“然瑜以为，此策虽稳，却失之被动，恐难收全功，反可能……坐失良机！”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孙坚、孙策、吴夫人、甚至年幼的孙权，都愕然看向这位年仅十五岁的少年郎！他竟敢质疑孙坚对皇帝旨意的理解和执行？
孙坚浓眉一挑，并未动怒，反而露出一丝兴趣：“哦？公瑾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周瑜离席，走到堂中。他身姿挺拔如修竹，虽年少，却已有渊渟岳峙之姿。他伸出修长的手指，仿佛在虚空中勾勒着河内的山川城池：
“将军请看：张合率一万精兵进驻朝歌，其用意无非二：一为监视胁迫王匡，二为扼守太行南口，拱卫邺城西南，威胁我军粮道。此乃袁绍布下的一颗钉子，亦是一步试探！”
“王匡此人，优柔寡断，色厉内荏。张合大军压境，其内心必然惶恐不安，如坐针毡！此时，若我军只是陈兵黄河南岸之成皋，摆出威慑姿态……将军以为，王匡会如何选择？”
周瑜目光灼灼，看向孙坚：“他只会更加恐惧！他会觉得，自己被夹在袁绍的刀锋与朝廷的威势之间，左右皆是绝路！在这种巨大的恐惧和压力下，一个懦弱摇摆之人，最可能做出的选择是什么？是铤而走险，彻底倒向看起来离他更近、刀子已经架在脖子上的那一方——袁绍！以求自保！届时，河内数万郡兵，连同张合的一万精锐，将成为插向我军侧后的一把利刃！陛下威慑河内、保障侧翼之战略意图，将彻底落空！”
周瑜的分析，如同冰冷的解剖刀，瞬间刺穿了“威慑”策略下潜藏的致命风险！孙坚的脸色骤然变得凝重起来！他之前只想着执行圣旨，以势压人，却忽略了王匡这个关键人物在巨大压力下可能做出的极端反应！
“那……依你之见？” 孙坚的声音不自觉地沉了下来。
周瑜眼中精光一闪，如同暗夜中划过的流星，带着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与惊人的洞察力：
“与其坐等王匡在恐惧中倒向袁绍，不如……主动出击，化被动为主动！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张合新至朝歌，立足未稳，其注意力必在监视王匡和防御邺城方向，对我军动向，定以为只是隔河威慑！”
“而王匡，更在惶恐之中，绝想不到我军会突然渡河北上，直捣其巢穴！”
“将军！” 周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请即刻下令，全军轻装简从，今夜秘密渡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成皋北上，直扑河内郡治——怀县！怀县距黄河不过数十里，王匡毫无防备，我军旦夕可至！若能一鼓作气，破其城门，擒杀或驱逐王匡，则河内南部膏腴之地可一举而下！”
“河内南部一下，其利有三！” 周瑜手指虚点，条理分明：
“其一，王匡覆灭，则河内再无骑墙之主！ 我朝可立时掌控河内南部要地，清除袁绍内应，稳固侧翼。”
“其二，张合顿成孤悬！ 其部虽在朝歌，北邻冀州，看似退路未绝。然怀县失陷，河内南部易手，则其南下之路已被我彻底切断！更失王匡郡兵呼应、粮秣依托，犹如断爪折牙之虎，困守于邺城西南一隅，进退失据。袁绍遣其监视王匡、威胁我军粮道侧翼之图谋，顷刻化为泡影！”
“其三，门户洞开！ 河内南部既入我手，则成皋至邺城之间门户大开！我军进可图谋河内北部，威逼邺城西南屏障；退可固守黄河南岸，保障东征大军无虞。此乃一举奠定胜势之奇功！”
周瑜此计，大胆、狠辣、精准！直指河内中枢，目标明确——瘫痪王匡，废掉张合的支点！其战略眼光之毒辣，战术构想之犀利，完全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堂内一片死寂！孙坚霍然起身，虎目圆睁，死死盯着眼前这个身姿挺拔、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少年！他胸中翻江倒海！是震惊于周瑜的天纵奇才？是后怕于自己原先策略的巨大漏洞？还是被这直捣黄龙般的奇谋激起了滔天战意？
孙策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猛地一拍桌子：“好！公瑾此计，大妙！父亲！干吧！孩儿愿为先锋，直取怀县！”
“策儿！” 吴夫人惊得低呼一声，担忧地看向孙坚。
孙坚没有理会长子的请战，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震撼，目光如电，再次审视着周瑜：“公瑾，你可知此计风险？轻兵冒进，孤军深入，若怀县有备，或张合回援及时……”
“将军！” 周瑜迎上孙坚的目光，毫无惧色，声音斩钉截铁，“兵法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王匡之无备，张合之难援，皆在眼前！此乃天赐良机！若待王匡惊魂稍定，或张合稳固朝歌，与王匡达成默契，则战机尽失！风险固然有，然收益之大，远超所失！况且，以将军之神勇，伯符兄之骁锐，程、黄、韩、祖诸位将军之能，破一毫无防备之怀县，擒一惶惶丧胆之王匡，岂非探囊取物？一旦功成，张合便如无根之木，其威胁自解！”
少年的话语，充满了对孙坚父子及江东将士的绝对信心，更透着一股洞悉人心的力量！
孙坚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熊熊燃烧的战火取代！他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
“好一个周瑜周公瑾！真乃天赐我孙家的麒麟儿！”
“传令！程普、黄盖、韩当、祖茂！”
“末将在！” 堂外立刻传来四员虎将沉雄的应诺声。
“全军集结！人衔枚，马裹蹄！备好渡船！今夜子时，渡河北上！”
“目标——河内怀县！”
“破城擒贼，在此一举！”
激昂的命令，带着金戈铁马的气息，瞬间冲散了后堂的温馨。孙策兴奋地跳了起来。吴夫人看着丈夫和儿子眼中燃烧的战意，以及那位仿佛天生便属于战场的俊美少年，轻轻叹了口气，眼中既有担忧，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骄傲。
周瑜安静地退回座位，重新拿起银箸，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谋划与他无关。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跳动着初试锋芒的火焰。
雒阳的夜色中，一场由十五岁少年策划的奇袭，即将拉开序幕。而河内的王匡，对此还一无所知。命运的齿轮，在少年周郎清朗的谋算声中，悄然加速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