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阳城的残骸在冬日寒风中呜咽,焦黑的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的嶙峋肋骨,刺向铅灰色的天空。荀彧与刘德然组织起的微末秩序,如同废墟上顽强生长的苔藓,在绝望的土壤里艰难维系着人间的温度。粥棚的热气、伤者的呻吟、士卒搬运断木的号子,与远处诸侯营盘里传来的划地争吵、哄抢残宝的喧嚣,构成了帝都毁灭后荒诞而撕裂的图景。
袁绍的中军大帐,设在了昔日南宫尚算完整的一处偏殿废墟旁。巨大的帐幕遮挡不住四周的疮痍,反而更衬出一种末世浮华的讽刺。帐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帐外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诸侯心头那无形的隔阂与冰冷的算计。
“诸公!”袁绍端坐主位,脸上竭力维持着盟主的威仪,声音却难掩一丝底气不足的虚浮,“董卓逆贼虽遁,然焚毁宗庙,劫持天子,罪孽滔天!我等既入雒阳,当速整旗鼓,商议西进勤王,迎还圣驾之大计!” 他目光扫过帐下神色各异的诸侯:袁术把玩着一枚刚“寻获”的玉带钩,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讥诮;韩馥、刘岱等人眼神闪烁,频频望向帐外各自营盘的方向;孔融、陶谦等则面带忧色,沉默不语。
大计?刘备心中冷笑。所谓大计,不过是袁本初想借这残破的“大义”名分,重新攥紧已然松散的联盟缰绳,为他袁氏攫取更多资本罢了!他端坐席间,腰背挺直如松,目光沉静地掠过一张张写满私欲的脸孔。怀中那方冰冷沉重的传国玉玺,仿佛在无声地灼烫着他的胸膛,提醒着他眼前这群冠冕堂皇者与这煌煌天命的巨大反差。
“盟主所言甚是!”袁术懒洋洋地开口,带着惯有的刻薄,“只是嘛…这勤王迎驾,路途艰险,粮草耗费巨大。董贼西遁,关中残破,这钱粮…总得有个说法吧?莫不是还要我南阳一力承担?” 他斜睨着袁绍,话中带刺。
“公路兄此言差矣!” 韩馥连忙接话,带着冀州牧特有的圆滑,“勤王乃天下大义,粮草自当各州郡量力筹措。只是…我军自河内远来,损耗甚巨,如今将士疲惫,恐需时日休整…”
“是啊是啊!”
“粮秣转运,千头万绪…”
“董卓据守潼关,急切难下啊…”
附和声、推诿声、诉苦声在帐内嗡嗡响起,如同一群苍蝇在争食腐肉。袁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强压着怒火,却一时找不到有力的言辞反驳这弥漫的懈怠。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推诿气氛即将淹没最后一点勤王热忱时,一个清朗而沉静的声音,如同玉石坠地,清晰地穿透了嘈杂:“诸公!”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只见刘备离席而起,按剑而立。他身姿并不魁梧,甲胄上还沾着扑救雒阳大火留下的烟灰,但此刻站在那里,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沉凝气度,竟让喧嚣的帐内为之一静。荀彧侍立其侧,眼神锐利如电。
刘备的目光缓缓扫过帐内诸人,最终落在主位的袁绍脸上,那眼神清澈而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的言辞。“备尝闻,兵贵神速,谋贵先机!当会盟之初,董贼新迁,立足未稳,人心惶惶,此乃千载难逢之机!”刘备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他向前一步,手指在虚空中点划,仿佛在勾勒一副早已烂熟于胸的天下舆图:
“若本初公引河内之众,临孟津、控大河,威慑雒阳北翼!”
“酸枣诸将固守成皋,扼守虎牢天险,据敖仓巨粟,塞轘辕、太谷险道,制其东西咽喉!”
“公路将军率南阳精兵,驻丹水、析县,扼武关门户,兵锋直指三辅腹地!”
“如此,深沟高垒,坚壁勿战!各依地势,互为犄角!更广布疑兵,多张旗帜,示天下以雷霆万钧、合围必杀之势!董贼坐困雒阳孤城,外无援兵,内失粮秣,军心必溃!届时,以顺诛逆,号令天下共讨之,董卓授首,天子还都,只在反掌之间!”
他每说一句,手指便点向一处战略要冲,声音随之拔高一分,眼中闪烁着洞悉全局的智慧光芒!那清晰的战略部署,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在座每一个曾手握重兵却逡巡不前的诸侯脸上!
“此乃上应天时,下占地利,中聚人和之必胜良策!”刘备的声音陡然转为沉痛与激愤,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与鄙夷,“然!诸公迟疑不进,坐拥雄兵而惜身,空耗钱粮于酸枣!坐视董贼从容西遁,焚毁宗庙,荼毒生灵!更坐失一战而定乾坤之良机!致使雒阳焦土,天子蒙尘,万民泣血!此非天不助汉,实乃人谋不臧!备…窃耻之!”
最后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寂静的帐内!刘备胸膛起伏,眼中似有火焰燃烧,那是对国贼的恨,对失机的痛,更是对眼前这所谓“盟军”的深深失望与不齿!
帐内死寂!落针可闻!
袁绍的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几次想开口反驳,却发现喉咙如同被堵住,竟发不出半点声音!刘备所陈的战略,条理分明,切中要害,将他当初犹豫不决、错失战机的致命失误,赤裸裸地剖开在所有人面前!那份洞见与担当,更衬得他这个盟主优柔寡断,鼠目寸光!
袁术手中的玉带钩“啪嗒”一声掉在案几上,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却无法反驳刘备一句。韩馥、刘岱等人更是面红耳赤,羞愧地低下头,不敢与刘备那清澈而锐利的目光对视。孔融、陶谦等则面露愧色与钦佩,默默叹息。
“哼!” 袁绍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恼羞成怒的冷哼,猛地拂袖起身,“玄德公高论!然…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散帐!”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难堪的场面,几乎是狼狈地转身,率先走出了大帐。
盟主既走,其余诸侯也如蒙大赦,纷纷离席,连场面话都顾不上说,匆匆离去。袁术临走前,阴鸷地瞥了刘备一眼,那眼神如同淬毒的刀子。转眼间,偌大的中军帐,只剩下刘备、荀彧以及寥寥几名亲随。
帐外的喧嚣并未因帐内的死寂而停歇。相反,随着袁绍的离去,压抑的气氛瞬间爆发!各营诸侯的兵马如同得到了解散的信号,争先恐后地开始拔营!
“快!快收拾!回南阳!”
“动作麻利点!兖州的粮道还等着我们护送呢!”
“那些没烧完的雕花大梁,给我拆了运回去!”
命令声、催促声、抢夺残存物资的争吵声、车马辎重的碰撞声响成一片。袁术的军队粗暴地推开挡路的友军,抢夺着尚未完全烧毁的宫室木材;刘岱的部卒与王匡的人马为了一处富户地窖里发现的几坛残酒大打出手;韩馥的士卒则忙着将“缴获”的、刻着内府印记的铜器装车。所谓的“勤王联军”,在踏入雒阳废墟的那一刻便已名存实亡,此刻更是彻底撕下了最后一块遮羞布,上演着一场丑陋的末日狂欢。撤退,变成了溃散前的疯狂掠夺。
刘备缓缓走出大帐。凛冽的寒风卷着灰烬扑打在脸上,他望着眼前这片混乱溃散的景象:曾经冠冕堂皇的诸侯旌旗在争抢中歪斜倒地,士卒们如同争食腐肉的鬣狗,在帝国的残骸上撕扯着最后一点油水。远方,荀彧和刘德然组织起的粥棚前,依旧排着长长的、面黄肌瘦的百姓队伍,他们麻木地望着这混乱的溃散,眼中只剩下更深的绝望。
一股巨大的悲凉与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刘备的心。他想起卢师在涿郡桃园下的谆谆教诲,想起在雁门风雪中与田丰、沮授定下的安民之策,想起广宗焦土上流民泣血的双眼…匡扶汉室?这裂开的联盟,这争权夺利的诸侯,真的是值得托付的力量吗?
“竖子不足与谋…竖子不足与谋啊…” 他喃喃低语,重复着曹操那日愤怒的斥骂,声音沙哑而疲惫。最终,所有的情绪化作一声沉重悠长的叹息,摇了摇头,仿佛要将这满目的荒唐与绝望甩出脑海。
“主公…” 荀彧无声地来到刘备身侧,目光深邃,仿佛看穿了刘备心中翻腾的巨浪。
刘备深吸一口冰冷的、混杂着焦糊味的空气,眼神重新凝聚起磐石般的坚定。他不再看身后那片混乱的溃散,目光投向西方,投向函谷关的方向,投向那片董卓裹挟着天子遁逃、曹操正孤军浴血的战场。
“传令!” 刘备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抛弃所有幻想后的决绝,“全军整备!埋锅造饭,救治伤患!明日寅时,拔营西进!目标——弘农!与孟德、文台会合!”
“诺!” 荀彧肃然领命,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与凝重。
刘德然立刻转身,大声传达命令。很快,属于刘备的那片营盘,响起了截然不同的、井然有序的号令声。士卒们默默收起行囊,检查兵器,收敛起对混乱营盘的鄙夷,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那杆“刘”字大旗,在雒阳废墟的漫天烟尘与诸侯溃散的喧嚣背景中,猎猎作响,如同浊世中一杆孤独却坚定不移的标枪,指向了西边那片血与火交织、忠义与国难并存的战场。
雒阳的残阳,将刘备和他麾下将士西去的背影,拖得很长很长。废墟的阴影在他们脚下蔓延,而前路,是更加深沉的迷雾与未卜的血光。裂盟已成定局,孤忠者的征途,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