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想到三弟张飞不日便将北上幽州赴任,婚事愈发紧迫,关羽之妻胡金定不敢怠慢,便备了份简单的礼物,乘车前往夏侯渊在邺城的府邸拜访。
夏侯渊远在长安任职,府中唯有其妻丁氏主持家务,抚养几个年幼的儿子,并照顾待字闺中的小姑子夏侯娟。听闻关羽夫人来访,丁氏忙迎入府中。
二人于堂内分宾主坐下,寒暄片刻,话题便引到了家事上。胡金定性子爽利,也不过多迂回,便笑着说明了来意:“不瞒妹妹,此次冒昧来访,实是受皇后娘娘所托,也是我家陛下和云长的一桩心事。便是为我那三弟张飞,探探口风。”
丁氏闻言微微惊讶:“张将军?可是那位在涿水搏杀玄蛇、于万军中取敌将首级的万人敌?”
“正是。”胡金定点头,“我家三弟英雄了得,性情豪迈,只是至今孑然一身。陛下与皇后娘娘甚是挂心。听闻府上夏侯小姐贤良淑德,正值芳华,故特命我来问问妹妹的意思。若两家有缘,岂非美事一桩?”
丁氏听罢,沉吟片刻。张飞之名,她自然听过,乃是新帝刘备的结义兄弟,地位尊崇,权势正盛。这门亲事,于夏侯家而言,无疑是高攀,且能与新朝最核心的势力联姻,政治上的好处不言而喻。然而,婚姻大事,终究需看当事人意愿,尤其是小姑夏侯娟那非同一般的性子。
她谨慎答道:“姐姐厚爱,皇后娘娘与陛下垂青,实是夏侯家的福分。只是……妾身一介女流,夫君又远在长安,此事妾身实在不敢擅专。需得去信问过妙才的意思,也需问问娟妹她自己的心思。还望姐姐回禀娘娘与陛下,容些时日。”
胡金定自是理解,笑道:“这是自然,婚姻大事,理当慎重。那我便静候妹妹佳音了。”二人又说了会儿闲话,胡金定便告辞离去。
送走胡金定后,丁氏回到堂中,独自思量了一番。权衡利弊,她觉得这门亲事于家族有利,但关键在于小姑子能否点头。她起身来到后院,找到正在练习弓马的夏侯娟。
夏侯娟并非寻常闺阁女子,她生于将门,长于乱世,受兄长夏侯渊影响,自幼不喜女红,反倒爱舞刀弄枪,性情泼辣爽利,极有主见。听闻嫂子所言,她柳眉微挑,并未如寻常女子般羞怯,反而直率道:“张飞?就是那个传说中声如巨雷、势若奔马、满脸虬髯的莽将军?”
丁氏点头:“正是。张将军勇冠三军,乃当今陛下结义兄弟,地位尊崇……”
夏侯娟打断道:“嫂子,那些权势地位我不管。之前来提亲的那些酸腐书生、纨绔子弟,我看着就心烦。但若只是个会厮杀的莽夫,整天就知道喝酒打架,无趣得紧,我也不喜欢。”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憧憬,“若能有个……像陛下那般,既能提剑上马定乾坤,又能心怀仁德安黎庶的英雄,或是……嗯,至少也得是能文能武,懂得情趣的。像赵云将军那样……呃,也不行,长得太俊了,看着不踏实。”
她自个儿纠结起来,既不愿嫁与庸碌之辈,又对纯粹武夫和文弱书生乃至容貌过于出众者皆有所挑剔。丁氏深知小姑性子,知道强逼不得,便道:“既如此,嫂子便先给你兄长去信,说明情况。你自己也好好思量思量。”夏侯娟胡乱点了点头,心思却已飘到别处。
暂且按下夏侯娟的纠结不提,丁氏回房后,立刻研墨铺纸,将此事原原本本写了下来,命心腹家仆快马送往长安征东将军府。
此时的长安,早已不复昔日董卓盘踞时的混乱颓败,但也绝称不上繁华。司隶地区经董卓迁都时的疯狂劫掠与破坏,民生凋敝,百废待兴。街道上虽已无乱兵,但随处可见断壁残垣,流民乞丐蜷缩在角落,景象凄凉。
征西将军曹操坐镇于此,可谓焦头烂额,却也雄心勃勃。幸得刘备撤离时,并未将缴获的董卓财富尽数带走,而是留了大半与他和孙坚平分,更将收编的数万董军旧部也尽数留给他们二人整训。如今曹操手握六万兵马,坐拥巨资,虽面对的是个烂摊子,却也拥有了重整河山的资本。
他派曹洪驻守右扶风,曹仁驻守左冯翊,夏侯惇驻守京兆尹,拱卫三辅;骁将夏侯渊则驻守长安城,负责核心防务与城治;乐进、李典日夜不停操练新整编的士卒。而曹操自己,则将大部分精力投入了繁杂的政务之中:安置流民、发放粮种、修复官舍道路、审理积案、重新登记户籍田亩……每日案牍劳形,直至深夜。
这一日,夏侯渊巡城完毕,处理完军务,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将军府邸,正准备歇息,下人送来了夫人丁氏从邺城来的家书。
他展开信件,仔细阅读。当看到“皇后娘娘托关夫人为张飞提亲,欲聘娟妹”时,他不由得愣了一下,摸了摸下巴上的硬茬胡须,面露诧异之色。
“张飞?刘备的那个三弟?”夏侯渊嘀咕着,“这黑厮……倒是员猛将。与我夏侯家结亲?”他第一时间觉得这事有点突兀,但细想之下,又觉似乎并非坏事。如今刘备如日中天,与之联姻,对夏侯家、甚至对曹操集团而言,或许都别有深意。
他越想越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不能仅凭家书决断。当下也顾不得疲惫,立刻起身,径直去往曹操的府邸。
曹操此时刚批阅完最后一卷竹简,正揉着发胀的额角,见夏侯渊深夜来访,必有要事,便挥退左右。
“妙才,何事如此急切?”
夏侯渊将家书呈上:“孟德,你看这事……邺城那边,想为张飞求娶娟妹。”
曹操接过信件,快速浏览一遍,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用力拍了拍夏侯渊的肩膀:“好事啊!天大的好事!张翼德万人敌,陛下的手足兄弟,若能结成姻亲,于我等于河南立足,大有裨益!”
此时的曹操,虽已是一方诸侯,手握重兵,但远非后来那位权倾朝野、心思深沉的魏王或丞相。他正值壮年,挟大破董卓之余威,拥兵司隶,意气风发,豪气干云。对于这等联姻,他首先看到的是强强联合的战略好处,以及对其事业可能的助益。
他见夏侯渊似有犹豫,便爽朗道:“妙才何必作小女儿态!娟妹子那脾气,你我都清楚,寻常人也降不住她。张飞虽是粗豪些,却是真英雄!你我只管答应,至于娟妹子自己乐不乐意……嘿,让她自己看去!若实在不合眼缘,大不了回绝便是,难道陛下还会因此怪罪不成?”
夏侯渊听曹操分析得透彻,心中豁然开朗,点头道:“孟德所言极是!我这就回信,便说我家原则同意,但需娟妹自己点头。”
曹操笑道:“正该如此!快去回信吧,顺便代我向弟妹问好。”
夏侯渊领命,匆匆返回府中,立刻给丁氏回信,表明了态度。
却说夏侯娟这姑娘心里烦闷,觉得家中气闷,便唤了贴身丫鬟,也不乘马车,信步出了府门,在邺城新近恢复了些许生气的街市上闲逛散心。看着两旁逐渐开张的店铺和往来的人流,她的心情却并未轻松多少,脑子里还在盘旋着“莽夫”、“英雄”、“姻缘”这些字眼。
突然,前方街口传来一阵惊恐的尖叫和骚动!紧接着是一声凄厉的马嘶!
只见一匹拉货的驽马不知为何受了惊,拖着满载货物的板车,疯狂地在街道上冲撞起来!车夫被甩在一旁,摔得七荤八素。路人惊慌失措,纷纷尖叫着向两旁躲避,摊贩的货物被撞得七零八落。
更可怕的是,路中央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幼童,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会张着嘴哇哇大哭!那惊马拖着沉重的板车,正朝着幼童的方向猛冲过去,眼看惨剧就要发生!
“啊!”周围响起一片惊呼,有人不忍地闭上眼。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如同炸雷般却不容置疑的吼声猛地响起:“闪开!”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身材极其魁梧雄壮、身着黑色劲装的大汉,如同猛虎出柙般从人群中疾扑而出!他动作快得惊人,却没有傻到直接用血肉之躯去拦截疯马,而是目光锐利地一个侧身,精准地抄起路旁货摊上一卷厚实无比的麻布,猛地一抖!
那卷布匹在空中哗啦一声展开,宛如一面巨大的旗帜,被他以惊人的力量和准头,瞬间蒙在了惊马的头上!
视觉骤然被阻隔,惊马的速度猛地一滞,变得困惑而不安,扬起前蹄发出痛苦的嘶鸣,混乱的冲势为之一缓。就在马匹人立而起、力量与方向最不确定的瞬间!
那黑衣大汉没有丝毫迟疑,一个箭步悍然上前!他不是凭借蛮力去硬压惊马——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而是用了一种近乎本能的战斗智慧:一手如铁钳般死死拽住缰绳向下猛拉,另一只粗壮无比的手臂顺势一环,已将那个吓傻了的幼童牢牢地护在怀中,紧接着就势向路边一个迅捷的翻滚,用自己宽阔的后背和肩胛,承受了可能的撞击与地面的摩擦,将孩子完完全全地保护在自己怀里。
整个过程如电光石火,从暴起、蒙马、控缰到救人翻滚,一气呵成,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精准的判断和冷静的智慧,绝非单纯鲁莽的蛮力所能及。
危险瞬间解除。
众人心有余悸地围了上来。那大汉从地上站起身,尘土沾满了他的衣袍,他却浑不在意。人们以为他会因受惊而发怒,或者因救人心切而大声呵斥那粗心的母亲或车夫。
然而并没有。
他小心翼翼地将怀中只是受了惊吓、开始低声抽泣的孩子,交给了连滚爬跑、脸色惨白飞奔而来的母亲。面对母亲语无伦次的千恩万谢甚至要跪地磕头,这个巨汉反而显得有些局促和不好意思。他连连摆手,声音依旧洪亮,却透着一股难得的温和与安抚:“哎,娃没事就好,莫哭莫哭,快看看娃儿伤着没?蹭破皮没?”
他甚至蹲下身——即便蹲下来,他依然显得异常高大——用与他彪悍体型极不相称的、略显笨拙却异常轻柔的动作,用自己的黑色衣袖,小心翼翼地擦去孩子脸上的泪珠和灰尘,还努力挤出一个在他看来可能很“和蔼”实际上有点滑稽的鬼脸来逗孩子:“乖娃,莫怕,大马不听话,已经被俺老…呃…已经被我制服啦!看,它不动了。”
这一刻,他脸上那传闻中的凶悍暴烈之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纯粹的、甚至带着点憨厚的关切,一种对弱小生命最本能的呵护。
这时,闯祸的马夫才连滚爬来,吓得面如土色,磕头如捣蒜地道歉,并表示要赔偿那卷被弄脏损坏的布匹。
那大汉大手一挥,声若洪钟,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豪气:“一匹布值当个啥!人没事才是天大之事!这布钱俺赔了!”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锭不小的银子,看也不看就塞给旁边惊魂未定的布摊老板,那钱远远超出了布匹的价值。“多的算请你喝酒,压压惊!”
这种视钱财如粪土、豪气干云又体恤寻常百姓的做派,让周围惊魂甫定的人们纷纷竖起大拇指,由衷称赞:“好一条仗义的豪杰汉子!”“真壮士也!”
全程目睹这一切的夏侯娟,早已看得心潮澎湃,一双美目瞪得大大的,异彩连连,先前所有的烦闷和纠结都被这惊心动魄又充满温情的一幕冲刷得一干二净。她亲眼看到了力量与智慧的结合,看到了粗犷外表下的细腻心思,看到了雷霆手段背后的菩萨心肠。
就在这时,或许是被救孩子的母亲激动地追问:“多谢恩公!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敢问恩公高姓大名?我们回家必为恩公立长生牌位!”
也可能是旁边有认识张飞的百姓或是巡逻经过的汉军士兵,激动地喊出了声:“是张将军!是翼德将军啊!”
“张飞?!”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再次在夏侯娟耳边炸响,但此刻带来的不再是嫌弃和偏见,而是巨大的、颠覆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正在拍打着身上尘土、对着周围百姓咧嘴憨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巨汉身影。那个她脑海中固有的“满脸虬髯的莽夫”、“只知厮杀的粗人”形象轰然倒塌,摔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智勇双全、临危不乱、铁血柔情、豪爽大气、体恤百姓的真豪杰、大英雄形象!
巨大的反差带来的强烈冲击,让她瞬间明白了兄长和曹操为何会认为这门亲事可行。所有的纠结、疑虑和挑剔,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心中只剩下方才他那矫健英勇的身影、保护幼童时温柔的怀抱以及那掷地有声的豪语。
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角勾起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微微低下头,感觉脸颊有些发烫,心中暗道,仿佛有一块坚冰悄然融化:“原来…是他。这人…似乎…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这门亲事…看来…倒也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