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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平六年,暮春四月。

幽州大地褪去了最后一丝料峭寒意,彻底被丰沛的雨水和温煦的南风唤醒。辽阔的平原之上,冬麦已抽出新绿,新垦的田垄间,农人赤足踩在松软湿润的泥土里,吆喝着健牛,奋力翻起深褐色的泥浪。点种的农妇紧随其后,将饱满的谷种、黍粒仔细地撒入翻开的墒沟,再以脚轻轻覆土压实。汗水顺着他们黝黑的脸颊滑落,滴入泥土,却掩不住眼中那对秋日仓廪殷实的期盼。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甜、草木萌发的清冽,以及一种忙碌而充满生机的喧嚣。从辽西的碣石海滨,到渔阳的燕山脚下,再到广阳蓟城周边的膏腴之地,处处皆是如火如荼的春耕景象。这来之不易的安稳,是刀兵与血火之后,幽州军民最珍视的基石。

州牧府衙署内,气氛却与窗外蓬勃的春意截然不同。巨大的幽州舆图悬挂于壁,上面以朱砂、墨笔清晰地勾勒出屯田区、烽燧线、驻军点以及新近归附的辽东、辽西疆域。刘备身着常服,负手立于图前,正凝神听着治中邴原的禀报。

“……渔阳、右北平屯田已毕,新户安置七成,田元嗣亲赴督耕,引白檀溪水入渠,解了今春少雨之忧。代郡、上谷新垦荒地稍缓,然阎柔、阎志兄弟已调集牲畜、分发农具,旬月之内当可追平。”邴原声音清朗,条理分明,手指在舆图上相应位置移动,“辽东、辽西方面,子龙将军屯兵襄平,翼德将军扼守柳城,公孙度困守高句丽故地玄菟,其麾下已有三营校尉率部请降,其势已颓。唯辽泽泥泞,大军行进不易,需待夏末水退,方可毕其功于一役。”

刘备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如水:“屯田为养民安邦之本,不可懈怠。辽东残寇,已成瓮中之鳖,传令子龙、翼德,以困锁为主,降者抚之,顽抗者剿之,不必急于强攻,徒增士卒损伤。待秋高马肥,水路通畅,再行犁庭扫穴。”

“诺。”邴原躬身应下。

一旁,别驾华歆补充道:“主公,管幼安主持书院,广收寒门学子,今春已开蒙学三班,经义两堂,反响甚佳。其言‘欲固幽州,首在教化’,深得民心。只是…所需典籍、笔墨耗费甚巨,府库…”

“开库!”刘备斩钉截铁,目光转向华歆,“再穷不能穷教化!所需典籍,遣人赴雒阳、邺城尽力搜购抄录。笔墨纸张,着工曹督造坊匠全力支应。幼安先生所需,优先供给!”

“主公英明。”华歆眼中露出钦佩之色。

刘备的目光重新落回舆图,手指轻轻划过代表太行山与并州边界的蜿蜒墨线。西陲已安,东隅将平,幽州这盘棋,正一步步走向他预想中的稳固。内修文德,外备武事,积谷练兵,静待天下之变。一股掌控局面的沉稳力量在他胸中流淌。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得近乎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衙署内沉凝的议事气氛。只见刘德然疾步闯入,他脸色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惊惶,手中紧紧攥着一卷裹着黑布的加急文书!他甚至来不及行礼,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直接禀报:

“主公!八百里加急!雒阳…雒阳急报!”

“讲!”刘备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能让素来沉稳的刘德然如此失态,绝非寻常!

刘德然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如同重锤砸落:

“皇帝陛下…驾崩了!中平六年四月十一日,崩于南宫嘉德殿!谥号…孝灵皇帝!遗诏,皇子辩即皇帝位!大将军何进、太傅袁隗,录尚书事,辅弼朝政!”

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在衙署内炸响!震得所有人耳畔嗡嗡作响!

刘备的身体猛地一僵,负在身后的双手瞬间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霍然转身,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死死盯住刘德然手中的黑布文书,虽然老师卢植已经提醒过刘备,但是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还是在他得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皇帝…驾崩了?!

短暂的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衙署。华歆、邴原脸上的从容瞬间冻结,化为一片震惊与茫然。空气仿佛凝固,连窗外隐约传来的春耕号子声都显得遥远而不真实。巨大的舆图前,那指点江山、规划未来的沉稳气氛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大厦将倾前的窒息感。

刘德然双手微颤,将那份裹着象征国丧黑布的加急文书呈上。刘备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布料时,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展开文书,目光飞快地扫过上面那由尚书台发出、加盖着传国玉玺印鉴的冰冷文字。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冰针,扎进他的眼底。

“诏命…”刘备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艰难挤出,“天下吏民,举哀三日,素服停乐,禁嫁娶屠宰。州郡长官,无诏不得擅离治所,谨守疆域,严防奸宄…”

他合上文书,闭上双眼,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似乎在强行压下那翻江倒海般的情绪风暴。再睁开眼时,那深潭之中,惊涛骇浪已被一种深沉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寒意所取代。

“孝灵…皇帝…”刘备低声重复着这个谥号,嘴角扯出一丝冰冷至极的弧度。他死了,却留下了一个年仅十四、毫无根基的少帝,留下了一个被外戚何进与世家魁首袁隗共同把持、实则暗流汹涌的朝堂!留下了一个早已千疮百孔、只需最后一根稻草便会轰然崩塌的帝国!

“大将军何进…太傅袁隗…”刘备的目光扫过华歆、邴原,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冰冷锐利,“屠户之女,权倾朝野;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这两人联手,看似权柄在握,实则…水火难容!”

华歆脸色发白,喃喃道:“十常侍…张让、赵忠等辈尚在宫中,岂肯束手?”

邴原也反应过来,眼中忧色深重:“雒阳…已成虎狼之穴!何进粗鄙无谋,袁隗老谋深算,宦官阴狠如毒蛇…少帝年幼,如何制衡?这辅政之局…危如累卵!”

“危如累卵?”刘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清醒与沉重,“不!是干柴已堆满殿堂,只等一粒火星!皇帝崩殂,新帝孱弱,权柄交割之际,正是野心家最好的舞台!何进欲除宦官,必引外力!袁隗欲制何进,亦需借刀!而外力…是什么?”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剑,刺向舆图上那代表并州、凉州、乃至关东各郡的广袤区域,“是手握强兵的边将!是拥兵自重的州牧!是那些早已磨利爪牙、窥伺雒阳的虎狼!”

他的话语如同冰雹,砸在每个人心头。华歆、邴原、刘德然皆感遍体生寒。皇帝驾崩的消息,瞬间撕开了幽州这短暂安稳的表象,露出了其下汹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乱世洪流!雒阳那最高权力中枢的震荡,其涟漪必将席卷天下,无人能够置身事外!

“传令!”刘备的声音陡然变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瞬间冲散了衙署内弥漫的惊惶与寒意,“即刻起,幽州全境依诏举哀!各郡县衙署、军营,除必要守卫,皆换素服,停鼓乐,禁宴饮嫁娶!令齐周、鲜于辅,增派精干斥候,严密监察冀、并方向,尤其是通往雒阳的各处关隘、水道!凡有异动,无论大小,八百里加急飞报!”

“诺!”刘德然肃然领命,转身疾步而去。

“子鱼!”刘备目光转向华歆,“以州牧府名义,行文各郡太守、都尉、长史:国丧期间,务必恪尽职守,安抚黎庶,严防宵小趁机作乱!屯田春耕,一刻不得延误!此乃安民固本之要!若有怠惰渎职、引发民怨者,军法从事!”

“诺!属下即刻拟文!”华歆拱手,面色凝重。

“根矩!”刘备的目光最后落在邴原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嘱托,“你亲赴各郡巡视,尤其边陲新附之地!务必使政令通达,民心安定!告诉田畴、阎柔、公孙瓒他们,守好门户,看好粮仓!天塌不下来,幽州的天,更不能塌!”

“属下明白!必不负主公所托!”邴原深深一揖,眼中燃起坚定的光芒。

命令如同疾风般传递下去。很快,州牧府内悬挂起象征国丧的素幡,低沉悲怆的钟声从蓟城各处官署、寺庙中次第响起,回荡在暮春的天空下。城头飘扬的旌旗被降下,换上了素色的旗帜。喧嚣的市井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店铺关门歇业,行人面带戚容,步履匆匆。连城外田野间那热火朝天的春耕号子,也暂时沉寂下来,只有沉默的劳作在继续。

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压抑,笼罩了整个幽州。

蓟城西市,原本是最为喧嚣的所在。此刻,店铺大多紧闭门板,只有零星售卖香烛纸马的铺子还开着,门前也冷冷清清。街道上行人稀少,个个神色凝重,步履匆匆。

一黑一白两匹神骏的战马并辔而行,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蹄声。马上骑士,正是张方与伤愈不久的田豫。

张方依旧是一身玄黑劲装,外罩轻甲,腰悬长刀。他眉宇间那惯有的桀骜似乎被一层阴霾笼罩,紧抿着唇,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沉寂的街巷,带着一种野兽般的警惕。他胯下的战马通体雪白,唯有四蹄漆黑如墨,神骏非凡,正是他新得的爱驹“雪云”。

田豫则披着一件半旧的深青色布袍,脸色虽还有些失血后的苍白,但精神已恢复大半,腰背挺直如松。他肩头的伤处被厚实的衣物遮掩,行动间仍能看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他身下的墨云,毛色黑亮如缎,步伐沉稳有力,偶尔侧头看向主人,眼神温顺而关切。它身上那副崭新的玄黑鞍辔,在素淡的街景中显得格外醒目。

两人奉刘备之命,率一小队亲卫巡视城内治安,以防国丧期间有人趁机生事。

“晦气!”张方猛地啐了一口,打破了沉闷的气氛,声音里压抑着烦躁,“皇帝老儿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时候蹬腿!搅得天下不安!”

田豫眉头微蹙,低声道:“都尉慎言。天子驾崩,举国同悲。”他目光扫过街边一处紧闭的茶肆,那里隐约传来压抑的议论声。

“悲?”张方冷笑一声,眼中没有丝毫敬畏,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洞悉,“我看雒阳城里那帮贵人们,忙着争权夺位还来不及!谁有功夫真去悲?你看这街上,”他扬鞭虚指周围死寂的店铺和神色仓惶的行人,“有几个是真哭那皇帝?不过是怕!怕这世道…又要乱了!”

田豫沉默。他无法反驳张方的话。皇帝驾崩的消息如同巨石投入幽州这潭看似平静的湖水,激起的涟漪下,是无数平民百姓眼中那掩饰不住的恐惧和茫然。乱世之中,每一次最高权力的更迭,都意味着新一波的血雨腥风。这短暂的安宁,太过珍贵,也太过脆弱。

“主公说得对,”田豫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是在说服自己,也像是在回应张方的戾气,“守好幽州,便是守住了这一方百姓的生路!管他雒阳如何风云变幻,只要我等手中刀兵锋利,粮仓充盈,民心稳固,便无惧风浪!”

张方看了田豫一眼,少年眼中那份在伤痛中淬炼出的、磐石般的信念,让他胸中的烦躁稍稍平息。他想起父亲在卧牛坳焚毁旧巢的决绝,想起主公在州府中那如山岳般的沉稳。

“哼!”张方重重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只是握紧了腰间的刀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空旷的街巷,仿佛要将任何可能潜藏的威胁揪出来碾碎。踏雪乌骓感受到主人的心绪,不安地刨动了一下前蹄。

墨云则依旧沉稳,只是那清澈的大眼中,似乎也映入了这暮春素裹下的沉重与不安。

两人两骑,带着一小队沉默的亲卫,在素幡飘荡、钟声低回的蓟城街道上缓缓巡行。他们的身影,在这动荡前夜短暂沉寂的城池中,如同一道沉默的堤坝。堤坝之后,是刘备苦心经营的、刚刚萌发生机的春野。而堤坝之外,雒阳方向,酝酿着雷霆的风暴,正裹挟着整个帝国的命运,滚滚而来。

州牧府最高的望楼之上。

刘备独自凭栏,远眺西南。暮色四合,天地苍茫。蓟城的万家灯火在素幡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微弱。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座巍峨却已摇摇欲坠的帝都雒阳。

少帝稚嫩的面容,何进粗豪却暗藏杀机的脸,袁隗那深不可测的微笑,还有张让、赵忠等阉宦在宫闱阴影中怨毒窥伺的眼神…在他脑海中交织闪过。皇帝驾崩,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更加血腥混乱时代的开端!

“何进…你欲除宦官,会引哪路‘外力’入京?”刘备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暮色寒风中,带着洞悉世事的冰冷与沉重,“董卓?还是…那蛰伏四方的群雄?”

他缓缓抬起手,按在冰冷的栏杆上,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幽州初定的棋盘之上,那枚来自雒阳的惊雷,已然落下。下一步,该如何落子,才能在这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中,护住这一方黎庶,乃至…争得那一线逐鹿的契机?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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