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德维格庞大的龙躯在云海之上僵直不动，金色的竖瞳之中倒映着那位慵懒躺卧在竖琴上的粉发精灵，脑海中却掀起了狂涛骇浪。
他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在震惊与困惑的荒原上狂奔。
秽瞳巨魇……那种东西，有什么特别的？
在拉德维格漫长的生命与曾经身为灭世魔龙王的认知里，那种怪物是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毁灭化身。
它存在的唯一意义，便是吞噬与杀戮。
在它的面前，不存在臣服与归顺的选项，因为即便你匍匐在地，献上一切，它那贪婪的独眼也不会有丝毫动摇，最终依旧会将你连同你的世界一并啃食殆尽，化作其滋养自身的养料。
它就是行走的终焉，十恶不赦这个词语，都不足以形容其存在的罪恶。
拉德维格回想起自己曾经的野心。
是的，他过去曾妄图征服世界，将所有种族踩在自己的龙爪之下。
然而，他的统治是有序的，是一种建立在绝对力量之上的秩序。
只要你选择归顺于彼时的魔龙王，他便可以既往不咎，甚至会给予你强大的庇护，让你在他的羽翼之下繁衍生息。
这与秽瞳巨魇那种只知屠宰与毁灭的混沌怪物，有着本质上的天壤之别。
就在他将自己的“霸业”与秽瞳巨魇的“暴行”进行对比，愈发觉得后者毫无可取之处时，那空灵而又带着一丝戏谑的声音，精准地切入了他纷乱的思绪。
“小格格，你会这样想，也没错。那个大眼睛，确实是完完全全的杀戮之王，在它眼中，只有无尽的杀戮与吞噬。”
读心！
这两个字如同闪电般劈过拉德维格的意识。
他瞬间明白了，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想法，在这位原初之神面前，不过是摊开在阳光下的书页，一览无余。
他下意识地收敛心神，但随即又涌起一股无力感。
面对这等无所不能的存在，任何防御性的念头都显得可笑而多余，这种被人洞悉一切的感觉，让他这头高傲的巨龙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抑。
“但是，”
艾拉的声音悠悠传来，带着一种发现新奇玩具般的愉悦，
“大眼睛有一个最大的特点，是其他和它一样的邪祟所不具备的。或者说，它的这一点，是真正的独一无二！”
她的声音在拉德维格、斯特迪文，乃至趴在龙头上的小紫脑海中同步回响，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无比。
“那就是，它视诸天万界所有的事物，都是它的棋子。无论神明，无论恶魔，无论生灵，无论死物，在它眼中皆是可利用的工具。”
“一旦利用完毕，便可随意丢弃！”
“即便是在我面前，它同样也是如此……”
艾拉的声音里，那份愉悦感变得更加浓厚，仿佛在讲述一件让她回味无穷的趣事。
“几千万年以来，大眼睛是第一个，敢在我面前，将这种想法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的存在。”
“它……竟然把我都视为一枚可以利用、可以舍弃的棋子。这是何等庞大的贪婪，又是何等惊人的、不知所惧的傲慢啊！”
拉德维格只觉得一股寒流顺着脊骨逆冲而上，直达天灵盖，连龙魂都在这匪夷所思的言语中凝滞了片刻。
他再次被彻底震惊了。
那个怪物……秽瞳巨魇……竟然敢将一位原初之神，一位创世级别的至高存在，视为一枚棋子？
这已经不是无畏或者狂妄可以形容的了。
这是彻头彻尾的愚昧！是认知出现了根本性偏差的疯狂！
拉德维格几乎可以断定，若非眼前这位欢愉之神的性格如此古怪，换做其他任何一位原初之神，恐怕那只大眼睛在流露出这种念头的瞬间，就已经被从存在层面彻底抹去，连一粒尘埃都不会剩下……
“小格格，别忘了，你心之所想，我皆能听见……”
艾拉那带着笑意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尖针，再次扎入拉德维格的脑海。
他浑身一僵，刚刚升起的对秽瞳巨魇的鄙夷和对艾拉的腹诽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深沉的敬畏。
他立刻强迫自己停止一切思考，唯恐再有什么不敬的念头被这位神明捕捉到。
“因此，好久没有见过如此狂妄有趣的恶魔，我就接纳了它的到来，还和它玩了一个小小的游戏……”
艾拉慵懒地翻了个身，侧躺在竖琴上，用手支着脑袋，粉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垂落，
“它的手段果然不同凡响，许多计划的歹毒与刁钻，连我都没有预料到。所以，大眼睛最终通过了我的游戏。”
“既然它赢了，我自然要兑现我的承诺，给了它一点点……小小的帮助……”
拉德维格屏住了呼吸，连喉咙里翻滚的龙息都强行压下，生怕发出半点声响。
他终于彻底理解了。
眼前的这位原初之神，这位名为“欢愉”的至高存在，其行事逻辑与善恶无关，与秩序无关，甚至与阵营都无关。
她唯一的准则，就是“有趣”。
只要她觉得一件事物，一个生灵，一个计划足够有趣，能带给她漫长生命中久违的新鲜感，那么即便对方是十恶不赦的灭世怪物，她也依旧会伸出援手，只为欣赏这出由她亲自参与编排的、“有趣”的戏剧。
一直静立在旁边的斯特迪文，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这不仅仅是因为欢愉之神那无形的威压，不允许除拉德维格以外的存在发言。
更重要的是，在听到这足以颠覆整个世界秩序的真相后，这位至圣法师选择了一种极致的应对方式——他放空了自己的思想。
他的心境在一瞬间化作一口古井，波澜不惊，不起丝毫涟漪。
他甚至没有去思考，没有去分析，没有去评判。
在这位能够洞悉一切的原初之神面前，他选择将自己的意识化为一片绝对的虚无。
然而，这片虚无，也未能逃过神明的注视。
“斯特迪文，”
艾拉的声音，第一次直接在至圣法师的脑海深处响起，带着一丝洞穿一切的了然，
“你别以为在我面前放空思想，就能起什么作用……”
“你的秘密，我知晓得一清二楚……也知道你那些，藏在光辉之下，见不得光的……事情……”
至圣法师那如同雕塑般沉稳的身躯，出现了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他华贵法袍上流转的金色魔纹，光芒都似乎黯淡了一瞬。
但仅仅是片刻之后，那阵颤抖便平息了，他又恢复了那份深不可测的沉静。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样一位存在面前，任何的挣扎与辩解都是徒劳。
而趴在拉德维格巨大龙角上的小紫，正用两只前爪死死地抱着老大的角，小小的紫色身躯缩成一团。
他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幼小的心灵。
在他的眼中，欢愉之神艾拉，只是一个和他体型差不多，通体粉色，看起来非常可爱且无害的小母龙。
他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这样一个可爱的小龙，会和秽瞳巨魇那种一想起来就让他发抖的恐怖怪物一起玩游戏……
对于小紫来说，秽瞳巨魇那种贪婪嗜血的怪物到底有什么“特别”，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小小的脑袋所能理解的范畴。
他只知道，那个粉色的小龙，很危险，非常非常危险。
那足以颠覆认知的真相，如同无形的万钧巨山，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生灵的灵魂之上。
那股源自原初之神的、洞悉一切的威压，混合着秽瞳巨魇那疯狂贪婪的阴影，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阴霾。
拉德维格感觉自己的龙息都变得滞涩而艰难。
他强壮的胸腔每一次起伏，都像是在拖动沉重的锁链，肺叶里灼热的空气似乎都凝结成了冰冷的铅块。
他从未想过，单凭言语和气息，就能让他这头曾经的灭世魔龙王，感受到如此纯粹的压抑与无力。
就在这片几乎要将灵魂都碾碎的沉寂之中，一声清脆的、带着欢快意味的拍手声响起。
“啪。”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柄无形的利刃，瞬间切开了凝固的空气。
端坐在彩金色竖琴上的欢愉之神艾拉，慵懒地伸出手指，在琴弦上随意地一拨。
叮咚——
一阵难以用言语形容其美妙的旋律，如同温暖的春日阳光，毫无征兆地挥洒开来。
那音符并非通过空气震动传播，而是直接在他的灵魂深处、在斯特迪文那片虚无的意识里、在小紫那被恐惧攫住的心灵中同时奏响。
刹那间，拉德维格一行人只觉如沐春风。
那股压得他龙骨都咯吱作响的沉重感，那份让灵魂都为之战栗的阴霾与窒息，在旋律响起的瞬间便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灵魂本源的舒适与安宁，仿佛浸泡在创世之初最温暖的生命源泉之中。
拉德维格巨大的龙躯不自觉地放松下来，连紧绷的肌肉都舒缓了。
他再次深刻地认识到，这位原初之神的绝对实力。上一秒，她能让你如坠九幽地狱，承受灵魂的无尽煎熬；下一秒，她亦能让你重返至高天堂，享受极致的宁静与欢愉。
这种对心境，乃至对灵魂情感的精准操纵，比任何毁天灭地的伟力都更加令人敬畏。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无所不能。
“大眼睛的事情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你才是今天的主角哦，小格格！”
艾拉那带着笑意的声音，再次于拉德维格、斯特迪文和小紫的脑海中同步回响，只是这一次，那声音里不再有先前那种令人发寒的戏谑，反而多了一丝纯粹的好奇与欣赏。
“你作为曾经的魔龙王，被封印五百年后，醒来居然没有对这个世界发起你的滔天怒火，让世间知道魔龙王又回来了！”
“而是在选择在这个世界重新开始，还认识了一群在你心中不错的，被你称呼为伙伴的存在……”
艾拉的声音在拉德维格的心海中激起层层涟漪。
她不仅是在说给他听，更像是在通过他的意识，向旁边的斯特迪文和小紫进行一场公开的宣告。
伙伴……这两个字，如同带着温度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灵魂上。
他可以对凯撒嘴硬，可以对自己傲慢，但在这位能够洞悉一切的神明面前，他内心深处早已承认的事实被无情地揭开。
沃尔加那憨厚的厨艺，萨瑞儿那天真的光芒，曼斯那冷面下的可靠，甚至弗莱迪那懦弱的善良……一幕幕画面在他脑中闪过。
即便他嘴上再不认可，那些家伙，已经成为他生命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最令我感到震惊的是，你居然能放下过去的仇恨，和这几个可以称呼为你死敌的圣王联手，拯救这个世界……”
艾拉的话语里，那份惊奇变得越发浓厚，她那瀑布般的粉色长发，都无风自动地缓缓飘舞起来，仿佛在为她此刻的情绪伴舞。
“按以往的魔王来看，敌人的敌人就是你的朋友。你本该与秽瞳巨魇这样的存在联手，将这个曾经封印你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那才符合你的身份。可你没有。”
“你真正放下了过去，选择和之前的死敌站在一起，这是我在几万年的时光里，看到最独一无二的魔王！”
“几乎所有的魔王，在封印中醒来过后，不是被复仇的火焰吞噬心智，对世界发起疯狂的报复，就是因为其本质未变，而被这个世界的守护者们迅速地再次封印，甚至彻底抹杀！”
“而你，做到了洗心革面，重新做龙。在我看来，这是最难能可贵的！”
艾拉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投入拉德维格心湖的巨石，掀起滔天巨浪。
这头高傲的魔龙王，在这一刻，被一位原初之神的话语，逼到了自己内心的审判台前。
他一直以来，都下意识地用“灭世魔龙王”的过往身份来麻痹自己，来解释自己的一切行为。
但此刻，艾拉的话语像一柄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的伪装，让他不得不直视自己灵魂深处那翻天覆地的变化。
是啊……那个一心只想用龙炎征服万物，用利爪撕裂大地，让所有生灵在自己威名下颤抖的灭世魔龙王，恐怕真的已经随着五百年的封印，永远地消失在了时光的尘埃里……
现在的他，会因为欠债而烦恼，会因为同伴的安危而焦急，会因为看到不公而愤怒，甚至……会为了守护这个曾经想要毁灭的世界而战斗。
“所以，小格格，你是最独一无二的！”
这一次，艾拉没有再使用精神传音。
她坐在竖琴上，第一次真正地开口说话。那声音婉转动听，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仿佛春风拂过新生的柳芽，又如同天籁在耳边低吟，让人心神宁静。
“我很喜欢你。只要你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请求，我就可以满足你们的愿望……”
她的目光，穿过无尽的虚空，落在了拉德维格那双巨大的金色竖瞳上，右眼里的粉色五角星与左眼里蹦跳的小兔子，都同时流露出一股真诚的欣赏。
“甚至可以跳过我的游戏时间，把那个不听话的大眼睛，送回它应该待的世界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