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德维格的这番话，似乎点醒了陷入思维僵局的至圣法师。
斯特迪文眼中那凝重的神色微微一动，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修长的食指在空中轻轻一点。
那枚描绘着蛇影的金色魔轮光芒一闪，蛇影的周围，开始浮现出无数错综复杂的光线，代表着渊水之上不同的路径与区域。
紧接着，其中一条光线被特别标记出来，变得明亮了许多。
“有一条路……”
斯特迪文的语速慢了下来，显然在进行着极速的推演与评估，
“在我看来，相对而言，会安全一些。”
他指着那条新出现的路线。
“这条路径会穿过一片被称为‘灯笼坟场’的区域。里面栖息着数量庞大到难以计数的灯笼之鱼。”
“根据我所知的古老记载，这种生物，是中庭之蛇最厌恶的食物。它们的血肉对莫尔科思而言如同腐肉一般臭。”
“在他刚刚苏醒，需要大量进食以补充能量的阶段，它绝对不会主动前往那片区域捕猎。而那些灯笼之鱼，也会趁着莫尔科思苏醒带来的威压，疯狂地进行繁衍。”
斯特迪文缓缓地解释着，神情恢复了一丝镇定。现在的局面，确实还不至于到真正的山穷水尽。
“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
凯撒的声音再次从纹章中传来，他显然一直旁听着他们的对话，语气中充满了担忧，
“那条路也绝非坦途，但相比于直面那头古蛇，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放心，有任何不对劲，我会立刻把你们从那个鬼地方拉回来！”
黄金巨龙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与力量。
拉德维格闻言，那颗巨大的青铜龙头颅只是沉重地一点。半途而废，从来不是他身为魔龙王的行事准则，即便此刻面对的是一个连名字都足以冻结灵魂的存在。
五百年前，在那场席卷大陆的战争之前，他似乎曾在一本描绘异世界秘闻的古老典籍上，瞥见过关于“中庭之蛇”的零星记载。
那时的他对此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凡人想象力贫瘠的夸张杜撰。
然而此刻，那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模糊的敬畏感，却如同深海的寒流般悄然回溯，浸透了他每一寸龙躯。
他知道，那本书上说，这是绝对不可招惹的存在。
一个念头突兀地在他脑海中浮现，带着一丝龙族特有的、对力量层级划分的执拗。
“斯特迪文，”
他低沉的声音在深蓝色的水圈中回荡，打破了凝重的沉默，
“莫尔科思……和那个秽瞳巨魇相比，谁更可怕一些？”
正在急速推演路线的至圣法师，动作明显地停顿了一下。
他那双仿佛能洞穿维度的眼眸从闪烁的金色魔轮上移开，望向拉德维格，其中竟流露出一丝讶异。
他显然没有料到，在这等关头，这位魔龙王会提出如此一个在理论层面探讨的问题。
短暂的思索过后，斯特迪文的表情重新变得肃穆。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带丝毫情绪的起伏，却让每一个字都显得分量惊人。
“拉德维格，你必须明白一个基本法则。无论是中庭之蛇，还是秽瞳巨魇，在它们各自的世界里，都是绝对的主宰，是位于存在顶点的现象。它们对于我们而言，都是难以用‘对抗’来形容的难题。”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凝聚起一点微光，仿佛在阐述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数百年来，秽瞳巨魇无时无刻不在觊觎我们的世界。我之所以能数次抵挡它的入侵，并非因为我的力量超越了它，而是因为我站在我们的世界里，我能够借用、调动属于我们世界的法则作为武器去排斥它、对抗它。这是主场的优势。”
斯特迪文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穿透了这片黑暗，望向了某个不可知的维度。
“而若是我被拖入秽瞳巨魇所在的那个维度，进入它的主场……恐怕我连一秒钟都无法坚持。在那片被它的意志彻底侵染的领域，我的一切魔法，一切认知，都将失去根基，瞬间被抹消。你明白吗？”
他顿了顿，将视线重新投向拉德维格，语气愈发沉重。
“莫尔科思虽说在本质上，或许远不及秽瞳巨魇那般侵略性与污染性。”
“但是，这里是无尽之海，是它的领域，是它诞生、成长、沉睡了无数纪元的主场。在这里，它便是法则，便是现象，便是真正意义上的无所不能……”
斯特迪文的话语已经说得无比清晰。
拉德维格那颗高傲的魔龙之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终于理解了这份恐惧的根源，那不是面对一个强大敌人的战栗，而是作为一个闯入者，面对整个世界意志的渺小与无力。
自己，小紫，甚至强大如斯特迪文，在这里，都只是外来者。
要在一个巨物的躯体上穿行，唯一能做的，只有避让与祈祷。
“……我知道了，斯特迪文。”
拉德维格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句话，金色的竖瞳中最后一点好斗的光芒也黯淡下去，转为纯粹的凝重，
“你好好规划路线……我都听你的。”
说完，魔龙王便不再言语，将全部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头顶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家伙身上。
小紫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抖个不停，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可怜到了极点。
“乖乖乖，我的小紫，没事，没事的。”
拉德维格的声音变得异常柔和，用自己巨大的龙首轻轻蹭了蹭小家伙，
“有老大在呢！还有这个看起来就很厉害的法师，和那个在异空间的金色混蛋……别怕，别怕！”
在他的安抚下，小紫那剧烈的颤抖终于缓缓平稳了下来。
他抬起一双水汽蒙蒙的紫色大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抱着拉德维格坚硬的龙角，也跟着用力地点了点头。
在小紫的世界里，老大就是他最坚实的依靠。只要老大说没事，那就一定没事。
“走吧。”斯特迪文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手中托着那枚散发着柔和光晕的古老贝壳，那正是指引方向的信物。
“我们前往由无数灯笼怪鱼组成的灯笼坟场，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生路。”
他最后低声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愿一切安然无恙……”
一向镇定自若、仿佛洞悉万物的至圣法师，竟然也说出了这番近乎祈祷的话语。
拉德维格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也随之烟消云散，他清楚地认知到，现在的处境，已经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随着斯特迪文手指挥动，那枚贝壳发出的光芒与包裹着他们的深蓝色水圈融为一体。
下一刻，水圈如同一颗离弦的蓝色流星，在这漆黑如墨的无尽之海的海平面上，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飞速前进。
……
旅途是死寂的。除了水圈划破海面时发出的轻微声响，再无其他。
拉德维格保持着最高级别的警惕，目光不断扫视着下方那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一路上，他看见了海平面之下有许许多多光怪陆离的景象。
有一些是庞大到难以名状的胶质阴影，表面生长着森林般缓缓摇曳的触须；有一些是成群结队的、没有眼睛的怪鱼，它们在黑暗中整齐划一地转向，仿佛遵循着某个无声的号令；
他甚至瞥见了一具比山脉还要庞大的生物骸骨，静静地躺在更深的海床上，空洞的眼眶凝视着永恒的黑暗。
即便是见惯了大场面的灭世魔龙王，在看到这些深海的造物时，也不禁感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不适。
他下意识地将龙角上的小紫护得更紧，低声叮嘱道：
“小紫，闭上眼睛，或者看看天空，别盯着海底看。”
小家伙听话地将头埋进了拉德维格的龙角里，用小翅膀紧紧捂住自己的眼睛，不敢再看那片令他本能感到恐惧的深渊。
斯特迪文始终面无表情，全神贯注地维持着魔法，驾驭着水圈在预定的路线上穿梭。
途中，那来自远方的、撼动精神的巨响又传来过几次，但每一次都比上一次要微弱、遥远。
这似乎是一个好消息，说明他们确实在离那个恐怖声音的源头越来越远。
然而，拉德维格的心情却没有丝毫放松。
他深刻地记得斯特迪文刚才说过的那句话——莫尔科思的体型之巨大，即便是将整个无尽之海都抽干，也无法让它完全舒展开自己的身体。
一个冰冷而恐怖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进了他的脑海。
他们离那个“声音”的源头越来越远……可这是否也意味着，他们只是从这头巨蛇身体的一个区域，正在前往另一个区域？
他们此刻飞驰而过的这片广袤无垠的“海洋”，或许……根本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海洋。
想到这里，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拉德维格的脊椎末端升起，瞬间传遍了他庞大的龙躯，让他那坚硬的青铜鳞片下，都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们，或许自始至终，都在一个无法想象的庞大生命体之上。
斯特迪文的身影在水圈中显得格外平静。他悬浮在拉德维格身侧，手指不时在空中划过，勾勒出细微的蓝色光线，那是他在不断解读着海流的细微变化和空间中的魔力波动。
“前方大约三里，水流开始变得紊乱，”
他的声音平稳，不带丝毫情绪，
“是‘灯笼坟场’的外围了。那些灯笼之鱼的气息越来越浓郁，它们似乎……格外活跃。”
“因为莫尔科思的原因吧，没想到这个巨蛇苏醒，这种东西居然活跃起来……真他妈诡异！”
拉德维格骂骂咧咧道，他巨大的龙躯肌肉紧绷，青铜鳞片在水圈的微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随着距离不断拉近，拉德维格终于得以看清那些所谓的“灯笼之鱼”的真实样貌。
它们只能用一个词语来形容，那就是奇丑无比。
有部分灯笼之鱼的躯体已经浮出了水面，它们浑身上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半透明的灰白色，皮肤上布满了黏滑的脓包。
它们甚至没有演化出眼睛，整个头部几乎就是一张巨大到不成比例、布满了层层叠叠尖牙利齿的巨嘴。
而之所以被冠以“灯笼”之名，则来源于它们头顶前方垂下的一根细长触须，末端悬挂着一个散发着幽幽微光的球状物。
那光芒并非为了照明，而是它们赖以为生的捕食手段。
那光能够扭曲现实，直射生灵的灵魂深处，将观者内心最深沉、最隐秘的渴望具现化为幻象，在猎物沉醉于虚假的美梦中时，被它们那张深渊般的巨口一口吞噬。
而他们此行的目的地，“灯笼坟场”，是一片广袤得望不到边际的巨大海藻森林。
无数墨绿色的、质地如同腐烂皮革的巨型海藻从深不见底的海床拔地而起，强行穿透海平面，一直向上延伸至几十米高的空中，形成了一片诡异而扭曲的“丛林”。
水圈刚一靠近，一股浓烈到足以穿透魔法屏障的腐臭气息便扑面而来。
那是无数岁月积累下来的、混合了鱼类、昆虫以及各种不知名生物尸骸的恶臭，深入灵魂，令人作呕。
拉德维格甚至能看到那些巨大的海藻叶片上，挂着一具具残缺不全的骨架，或是被黏液包裹的、正在被分解的血肉。
即便是他这头灭世魔龙王，也感到一阵强烈的生理与心理上的双重不适。
怪不得连中庭之蛇那种庞然巨物都厌恶这些东西，如果自己是莫尔科思，恐怕也会想尽办法将这片长在自己身上的“牛皮癣”彻底铲除！
“老大，老大……你，你怎么在那里？而且还不止你一个！”
一个微弱、胆怯，充满了惊恐与不解的声音，从拉德维格的龙角间传来。
趴在他头顶的小紫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声音细得如同蚊蚋。
斯特迪文闻言，目光只是平静地扫过，他并拢的指尖在空中轻轻一划。
一道无形的波动扩散开来，小紫眼前那些令他混乱的幻象便如同被戳破的泡沫般瞬间消失了。
“小家伙，别盯着它们的灯笼看，那能幻化出你内心最渴望、最依赖的东西……”
斯特迪文的声音悠悠传来，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淡然，
“魔龙王，看来，这头幼龙是把你当做他心底最重要的存在了。他看到的幻象，全都是你，拉德维格。”
小紫惊魂未定，两只小爪子死死地抓着自己老大坚硬的龙角，用力地点了点头。
刚才那一瞬间，他看到每一个摇曳的灯笼前方，都出现了一个老大的身影。
有的老大正趴在一片温暖的草坪上，懒洋洋地朝他招手，叫他过去一起睡午觉；有的老大则坐在一张堆满美食的巨大餐桌前，笑着让他赶紧过去吃饭……
那确实都是他现在心底最温暖、最美好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