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庐的日子,安静得仿佛时间的流速都变得缓慢。
林玄躺在床榻上,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与半梦半醒之间徘徊。云素留下的那缕“生息”如同最温柔的守护者,持续不断地滋养着他破碎的神魂与千疮百孔的身体。每一次从深沉的睡眠中短暂醒来,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识海中那针扎般的剧痛减弱了一分,体内经脉的滞涩感也舒缓了一丝。
但身体的恢复,却无法弥合心底那巨大的创口。
每当闭上眼,那片血腥的暗影集市,王泠瑜化作冰雕前回望的温柔,苏语曦坠入沼泽时决绝的眼神,便会如同鬼魅般清晰地浮现,反复撕扯着他刚刚凝聚起一丝生机的灵魂。恨意、痛苦、自责,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内心,比噬魂奇毒更加煎熬。
他常常在深夜骤然惊醒,冷汗浸透单衣,心脏狂跳,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失去一切的瞬间。黑暗中,他只能紧紧攥住身下的葛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无声地承受着那噬心跗骨的痛楚。
云素似乎总能察觉到他的异样。她从不询问,只是在他惊醒时,会适时地端来一碗温热的、散发着宁神清苦气味的药汤,或是点燃一支有着安神效果的草药线香。她的话很少,存在感却如同空气般无处不在,以一种沉默而坚定的方式,为他构筑起一个相对安宁的避风港。
这一日,林玄的精神稍好了一些,能够靠着床头坐起身。阳光透过茅屋的窗户,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云素正坐在窗边的矮凳上,低着头,专注地分拣着药篓里的草药。她的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长长的睫毛垂下,神情安宁而圣洁。
石破锋则在屋外空地上活动筋骨,演练着剑法,试图尽快恢复实力。
林玄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云素身上。看着她那双白皙纤细、不染尘埃的手,灵巧地将不同的草药归类,动作流畅而自然,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美。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与世无争、纯粹专注于草木生命的气息,与他所经历的杀戮、背叛、仇恨,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你……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林玄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比之前好了许多。
云素抬起头,清澈的眸子看向他,点了点头:“嗯。自记事起,便在这里了。”
“不觉得……孤单吗?”林玄难以想象,一个凡人女子,如何能在这噬魂雾海深处,与世隔绝地生活。
云素微微偏头,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后轻轻摇头:“不会。有它们陪着我。”她指了指屋外的药圃和远方的草木,“它们不会欺骗,不会背叛,每一株都有自己独特的生命韵律,很有趣。”
她的回答简单而纯粹,却让林玄心中某根弦被轻轻拨动。他想起王泠瑜的清冷孤傲,苏语曦的温柔婉约,她们都曾鲜活地存在于他的生命里,如今却……而眼前这个女子,她的世界简单到只有草木,却仿佛拥有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
“外面的世界……很危险。”林玄低声道,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告诫自己。
“我知道。”云素的语气依旧平淡,“师父离开前说过。但他也说,心若澄澈,何处不可为家?毒草之旁,往往生着解药;绝境之中,亦藏着生机。”
“师父?”林玄捕捉到这个词。
“嗯,是师父教我识药、辨性、体悟生机的。”云素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不过他很早就离开了,说要去寻找更古老的‘药之真谛’。”
林玄默然。云素的师父,定然是一位奇人。能教出云素这样的弟子,其境界恐怕远超他的想象。
“你体内的力量,很疲惫,很悲伤。”云素忽然说道,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身体,看到他体内那沉寂而充满戾气的混沌真元,“它在渴望毁灭,但它的本质,并非如此。”
林玄身躯一震,猛地看向云素。她竟能感知到混沌真元的“情绪”?
“你能感觉到?”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云素点了点头:“能量亦有灵。你的力量,本质是‘包容’与‘演化’,如同天地未开时的混沌,可生万物,亦可化归万物。但如今,它被愤怒与悲伤充斥,如同被淤泥堵塞的河道,虽势大,却失了灵动与滋养。”
她的话语,如同惊雷,在林玄脑海中炸响!
包容!演化!
这正是《玄天归一录》的核心奥义!他一直以为混沌真元的核心是霸道与吞噬,却从未深思过其“包容”与“演化”的一面!云素一介凡人,不通玄道,却凭借对“生机”与“能量本质”的直觉,一语道破了他力量的真谛!
是啊,若混沌真元仅仅是霸道与毁灭,又如何能调和龙凰气血、九幽魔元、乾坤界力等截然不同的力量?它真正的强大,在于其海纳百川、演化万法的特性!
自己一直以来,是否都走错了方向?过于注重其杀伐的一面,而忽略了其最根本的“包容”道基?
看着他陷入沉思,云素不再多言,继续低头分拣草药,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屋外,石破锋练剑的呼喝声隐隐传来。
屋内,药香氤氲,阳光静好。
林玄靠在床头,闭上双眼,第一次不是沉浸在仇恨与痛苦中,而是开始真正内视自身,尝试去感受那沉寂的混沌真元深处,是否真的还蕴藏着那一丝被忽略的、“包容”与“演化”的本源意蕴。
他发现,当他的心稍微平静下来,不再被戾气充斥时,那原本如同死水般的混沌真元,似乎真的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温顺的涟漪。
这条路,或许比他想象的更加深远。
而身边这个名为云素的女子,她的存在本身,就像是一味最好的药引,正在悄然引导着他,拨开迷雾,重新审视自己的力量与道途。
复仇之心未改,但前行之路,似乎因为这一席话,隐约照进了一丝不同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