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际才刚透出一丝蟹壳青,国公府的重重院落尚沉浸在黎明前最沉的睡意里,唯有西苑一角,已悄然苏醒。
伺候西苑的老仆福伯,悄无声息地拔开门栓,将那扇沉重的月洞门推开一道刚够孩童通过的缝隙。门外,穿着素色细布小衫的苏云璋已然静立等候,小小的身影在朦胧晨光里显得格外单薄。见门开了,他并不立刻进去,而是先朝福伯规规矩矩地揖了一礼,这才迈过那高高的门槛。
这是他自成师徒名分后,雷打不动的第一课——洒扫庭除。
院墙角落倚着一柄比他还高出半头的竹扫帚,帚须已被用得有些稀疏。他走过去,小手费力地握住光滑的竹柄,开始一下,一下,清扫夜间被风摇落的海棠残叶与花瓣。动作算不上娴熟,甚至有些笨拙,却极为认真。扫帚划过湿润的青石板,发出“沙——沙——”的单调声响,惊起了叶片上栖宿的露珠,晶莹地滚落,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扫得很慢,目光追随着每一片被归拢的落叶,仿佛那不是无用之物,而是季节更迭的信笺。偶尔有特别完整的、颜色尚鲜的海棠花瓣,他会小心地拾起来,放在一旁老树虬结的根须上,任其自然化作春泥。
晦庵先生通常静立于书房的支摘窗后,目光透过薄薄的窗纱,落在庭院中那小小的、执拗的身影上。他从不干涉,也未曾赞许,只是静静看着,直到那孩子将落叶扫成几个小小的丘冢,用备好的簸箕一点点收走,再将扫帚依原样放回墙角。
做完这一切,苏云璋会走到那株老海棠树下,仰起头。晨光渐亮,穿透层层叠叠的绿叶,在他脸上投下细碎斑驳的光影。他深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泥土的潮润、草木的清新,以及一丝极淡的、从先生书房窗隙里逸出的墨香与旧纸陈味。这是他一日之始,最觉心安的仪式。
步入书房,先生已端坐案前,或闭目养神,或手持一卷泛黄的书册。室内光线尚暗,只案头一盏古旧的青铜油灯,吐着豆大的昏黄光晕,将先生清瘦的侧影勾勒得愈发深邃。
“先生。”他走到书案前约五步处站定,双手交叠,躬身行礼,声音尚带睡意,却清晰沉稳。
先生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他身上,算是回应。
第一桩功课是研墨。他走到靠墙放置的小几旁,那里端放着他的文房四宝。一方古朴的紫石端砚,质地温润,一锭标注着“松烟古法”的墨块,形制朴拙。他先往砚中注入少许清水,然后用小手稳稳握住墨锭。先生教过,“重按轻推,徐缓匀速,如老僧补衲,心手相应”。起初,他腕力弱,不是墨汁太淡,便是溅得满案皆是。如今,他已能掌握那微妙的分寸,听着墨锭与砚堂摩擦发出的均匀细微的“沙沙”声,看着清水渐渐被染成光泽乌亮、浓稠适中的墨汁,内心便有一种奇异的平静。这过程,于他而言,不仅是准备,更是一种心性的磨砺,将一夜安眠后可能残留的些微浮躁,尽数碾磨沉淀下去。
墨成,晨读开始。先生不令他背诵艰深的经义,选的多是《诗经》、《古诗源》中文字清浅、意象优美的篇目,或是《世说新语》里隽永的小品。先生的声音不高,平和舒缓,如幽谷流泉,每一个字的读音、停顿、气韵都极为讲究。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
苏云璋跟着念,小脑袋微微晃着,努力模仿着先生的语调与节奏。他不完全明白“伊人”的缥缈与“兴尽而返”的旷达,但那文字的韵律,那音节在唇齿间碰撞的感觉,如同一首无声的乐曲,悄然浸润着他初蒙的心田。有时,窗外恰好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与这诵读声相应和,更添几分生机与雅趣。
晨读毕,天色已大明。阳光透过洁净的窗纸,将书房照得透亮。此时,方是习字之时。
那方熟悉的青玉镇纸压住上好的熟宣一角。他提笔,蘸墨,舔笔,每一个动作都已形成自然的肌理记忆。写的依旧是那几个字,“春”、“棠”、“心”、“静”。先生的指点愈发精微,不再局限于笔画结构。
“云璋,看这‘春’字底下的‘日’,要写得饱满,如朝阳初升,内蕴光华,不可瘦瘪干枯。”
“这‘棠’字最后一笔,需有回锋之势,如同花开花落,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写‘心’字,三点需有顾盼之情,中间一点尤要挺立,是为‘主心骨’。”
先生有时会执着他的小手,带着他运笔。那温暖干燥的大手包裹着他稚嫩的小手,一股沉稳的力量引导着笔锋的起承转合。那一刻,他仿佛能感受到笔尖与纸张之间那种微妙的抵抗与顺从,感受到力量如何透过笔杆,凝聚于毫端,再流泻于纸上。他的字,虽笔力依旧绵软,架构却日渐端正,笔画间开始有了些许含蓄的意韵,那是“形”之外,对“神”的初浅触碰。
午间歇息约一个时辰。他在西苑专用的小厨房用些清淡的粥菜,随后便有一段自在光阴。或在海棠树下静坐,看光影移动;或蹲在墙根,观察蚂蚁如何协作搬运比它们身体大数倍的食物;或轻抚新栽棠苗的嫩叶,感受那生命的柔韧。他将这些静观所得存于心中,偶尔会在午后向先生提出些疑问。
“先生,蚂蚁并无言语,它们如何知晓要去往何处?”
“这片叶子被虫咬了洞,为何旁边的叶子还是绿的?”
晦庵先生从不厌烦,或引“蚁有蚁道,循气味而行”来解释,或借“一叶受损,不累全株”喻指个体与整体的关系。答案或许超出他的理解,但那探究的过程,那格物致知的种子,已悄然深植。
午后时光,内容不定。有时先生抚琴,清越的琴音如山间风鸣,向他诉说音律中的天地;有时师生对弈,黑白子落在楸木棋盘上,清脆作响,先生借此讲述“舍小就大”、“势地权衡”的道理;更多的时候,是先生埋首于浩瀚典籍之间,校勘、注释,苏云璋便在一旁静静观摩,学着如何爱护那些脆弱的书页,如何辨认不同时代的字体与避讳,如何用朱笔做出严谨而克制的批注。那满架的书册,在他眼中,不再是沉默的故纸堆,而是充满了智慧低语的宝藏。
偶尔,院门外会传来妹妹苏璎清脆的呼唤和急促的脚步声。她会扒着门框,探进半个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睛渴望地望着兄长,小声央求:“哥哥,出来玩嘛!”苏云璋会放下笔,走到门口,温言道:“璎儿乖,哥哥在做功课。待我写完这些字,得了先生准许,便去寻你。”他语气温和却坚定,苏璎虽撅嘴,却也懂得不能打扰,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日影西斜,暮色渐合。书房内重新点亮灯火。苏云璋会将一日用过的笔砚逐一清洗干净,墨渍不留丝毫,笔锋理顺晾干,书案收拾得如同清晨来时一般整洁有序。然后,他行至先生案前,深深揖礼:“先生,云璋告退。”
晦庵先生从书卷中抬起头,目光在他沉静的小脸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去吧。”
退出书房,掩上门。庭院已被暮色笼罩,海棠树化作一团深浓的墨绿剪影。他回头望去,窗纸上映出先生伏案的侧影,与满室高大的书架轮廓融为一体,如同一幅定格的、充满安然力量的画。
他知道,明日,当晨光再度染白窗纸,他还会回到这里。这里已不仅是求学之所,更是他精神的锚地,是他与先生,与这满屋书香、一庭棠荫,共同呼吸、缓慢生长的“春深”之境。长路漫漫,而他,正踏着这日复一日的踏实足迹,徐徐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