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建章七年的深秋。金陵苏府内,一种不同于往常的静谧与期盼在空气中流动。仆从们的步履依旧轻捷,但神色间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廊下的菊花吐露芬芳,庭前那几株西府海棠的叶片已染上浅浅的秋霜酡红,仿佛也在等待着什么。
寿安堂内,炭火烧得正暖,驱散了深秋的寒凉。老太君手持蟠龙杖,端坐于正位,虽闭目养神,但那微微前倾的身子和不时轻点杖头的手指,却泄露了她内心的焦灼与期盼。苏国公苏衡与夫人陪坐一旁,偶尔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他们深知,今日要迎入府的,不仅是故人之女,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托付,一个需要全家用温情去小心呵护的稚弱生命。
“母亲,您且宽心,子珩办事稳妥,算脚程,今日必到的。”苏衡温声劝道,目光却不自觉地望向窗外。
“我如何能不惦记?”老太君睁开眼,眸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疼惜,“如海那孩子…在信里说得那般…唉!玉儿这才多大一点,三岁半的人儿,就没了娘,如今又离了父亲,这一路北上,不知哭成什么样…” 她话语未尽,但那份对林家变故的知晓与对幼童的怜爱,已溢于言表。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管家苏忠在门外禀报:“老太君,老爷,夫人,二爷的马车到巷口了!”一瞬间,老太君仿佛年轻了十岁,猛地站起身,也顾不得仪态,扶着杖就往外走:“快!快扶我去接我的玉儿!”
“母亲,外头风大,您就在堂内等着便是…” 苏衡连忙上前搀扶。“不成!”老太君语气坚决,“孩子初来乍到,心里不知多害怕,我得让她第一眼就瞧见,这儿有疼她的祖奶奶!”
众人见状,知她心意已决,只得簇拥着她往二门走去。连年仅四岁、被乳母抱在怀里的苏璎,也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气氛,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张望。
垂花门前,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缓缓停稳。车帘掀开,一身天青色杭绸直裰、面带倦色却目光温润的苏云璋率先下车。他并未立刻转身,而是微微俯身,向着车厢内伸出手,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柔:“玉儿,到家了,来。”片刻静默后,一只小而苍白的手,怯生生地搭在了他温热的掌心。随后,一个穿着月白色孝服、外罩半旧软缎斗篷的小小身影,被他小心翼翼地抱下车来。
那女娃看起来至多三岁半,身子纤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莹白如玉的小脸埋在斗篷的风毛里,只露出一双过分清澈、此刻却盛满了不安与惶惑的杏眼,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微微颤动。她几乎将整个身子都缩在苏云璋怀里,一只小手紧紧攥着他的前襟,那是她漂泊路途中所能抓住的、唯一的依靠。
“玉儿,你看,”苏云璋微微侧身,让她能看到眼前簇拥的人群,声音低沉而安定,“这位是祖奶奶,这是大伯,这是伯母…他们都是你的亲人,以后都会很疼你。”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这小小的人儿身上。老太君看着那玉雪可爱却满面惊怯的小脸,看着那身刺眼的孝服,心口一阵酸楚,忍不住上前两步,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声音哽咽着,极尽轻柔:“好孩子…我的玉儿…莫怕,到祖奶奶这儿来…”
黛玉被这陌生的阵仗和热情惊到,小身子猛地一颤,愈发往苏云璋怀里缩去,将脸埋在他肩头,不肯抬头。苏云璋感受到怀中轻微的颤抖,手臂稍稍收紧,给了她一个安定的支撑。他看向老太君,微微摇头,目光中带着恳请,示意祖母勿要过于急切。
老太君会意,强压下满腔怜爱,只是红着眼圈,细细打量着曾孙女,越看越是心疼。苏云璋于是抱着黛玉,缓步向寿安堂走去,一边走一边在她耳边低语,如同过去十几个日夜在归途中所做的那般:“玉儿你看,这是咱们家的院子,那边有好看的花…以后二叔带你在这里玩,好不好?”
他的声音似乎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怀中的小身子渐渐不再抖得那般厉害。进入温暖如春的寿安堂,苏云璋并未立刻将黛玉放下,而是依旧抱着她,在老太君下首的椅子上坐了,让她能以一个安全的角度观察周遭。仆妇奉上温热的牛乳和精巧的点心,黛玉却只是瞥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小手依旧攥着苏云璋的衣襟。
这时,被乳母放下的苏璎,迈着小短腿跑到近前,仰着圆润的小脸,好奇地看着这个被二叔紧紧抱在怀里的姐姐。她手里攥着一个自己最喜爱的布老虎,犹豫了一下,还是递了过去,奶声奶气地说:“姐姐,给你玩。”黛玉看着眼前这个眼神纯净、充满善意的小妹妹,又看看那色彩鲜艳的布老虎,怯意稍减,细声说了句:“谢谢…” 却没有伸手去接。
苏云璋见状,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素锦荷包,倒出两颗松子糖——这是路上他发现黛玉似乎比较能接受的零嘴。他并未直接给她,而是放在自己掌心,递到她面前,温声道:“玉儿,璎儿妹妹送你玩具,你是不是也该请妹妹吃颗糖?”黛玉抬头看看苏云璋鼓励的眼神,又看看一脸期待的苏璎,迟疑了片刻,终于伸出小手,取了一颗糖,却没有自己吃,而是递向了苏璎。
这一个微小的、分享的举动,让满堂凝重担忧的气氛瞬间松动。老太君第一个笑出声,眼中还带着泪花,连声道:“好!好!姐妹和睦,这才是最要紧的!”
苏璎开心地接过糖,立刻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姐姐真好!”陆夫人也趁势上前,没有试图去抱黛玉,只是温柔地抚了抚她柔软的头发,轻声道:“好孩子,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都跟伯母说。”黛玉似乎感知到这弥漫四周的、小心翼翼的善意,紧绷的小身子终于一点点放松下来,虽然依旧靠在苏云璋怀里,但那只紧攥着他衣襟的手,稍稍松开了一些。
苏云璋低头,看着怀中这孩子苍白的小脸上似乎有了一丝血色,那双总是盛满惊惶的眸子里,也终于映入了堂内温暖的烛光。他知道,要将这株饱受风雨摧折的幼苗,真正培育得茁壮开朗,前路尚且漫长。但至少,在这秋意深浓的时节,她终于安全地落入了这片名为“家”的土壤。
窗外,秋风吹过庭中海棠,枝叶沙沙作响,仿佛在轻声吟唱着一首名为《守护》的、悠长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