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灯节那欲语还休、情意流转的夜晚过后,苏子珩与柳清徽之间的书信往来,似乎比往日更频繁了几分。字里行间,除了惯常的诗词唱和、音律探讨,更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只可意会的亲昵与牵挂。然而,这份日渐明朗的情愫,并未能一直沉浸在风花雪月的柔波里,很快便被一件来自朝堂的实务,激起了第一圈理性的涟漪。
事情源于苏子珩在东宫伴读时,接触到的一份关于“清查勋贵隐田,重定税赋”的议稿。此议由几位御史联名提出,矛头直指包括部分开国勋臣后裔在内的权贵之家,多年来利用特权,隐匿田产,逃避税赋,导致国库收入受损,贫富悬殊加剧,地方百姓负担沉重。太子萧景睿对此议颇为意动,认为此举有利于廓清吏治,充盈国库,彰显朝廷公平。
苏子珩深知此议牵涉甚广,阻力巨大,但其出发点确是利国利民。他在与柳清徽的通信中,提及了此事,并附上了自己对此议的一些分析,言辞间虽持审慎态度,但基本肯定了清查的必要性与大方向,认为“长痛不如短痛,纵有风波,亦当以社稷为重”。
然而,柳清徽的回信,却并未如往常般与他心意相通。她那清秀的簪花小楷,在谈及此事时,笔锋似乎比平日更显锐利:
“子珩兄台鉴:
惠书及《清田议》摘要均已拜读。兄台以社稷为重,直言利弊,清徽感佩。然,此事关乎国本,牵一发而动全身,窃以为尚有可商榷之处。
勋贵之家,虽或有倚仗祖荫、隐匿田产者,然其中亦不乏忠良之后,世代为国戍边,或于朝中兢兢业业者。若一概以‘清查’之名雷霆行之,恐寒忠臣之心,动摇国本之稳固。且积弊已久,盘根错节,骤然掀动,若处置失当,或引朝局动荡,非社稷之福。
《孟子》云:‘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非是畏惧权贵,而是虑及稳定之要。清徽以为,或可先行‘限田’、‘核产’之策,划定额度,令其自查申报,予以缓冲之期,再辅以 gradual 惩处与激励,徐徐图之,方为上策。如此,既可渐收清厘之效,亦可最大程度避免朝野震荡。
兄台身处东宫,所见皆为庙堂之高;清徽居于闺阁,或更闻江湖之远。此乃清徽一点浅见,或有妇人之仁,望兄台不吝指正。
——清徽 谨上”
这封信,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苏子珩心中激起了不小的波澜。他反复将信读了几遍,眉宇微微蹙起。他承认,柳清徽的担忧不无道理,其提出的“限田”、“核产”、“徐徐图之”的策略,也显示出她对政务并非一无所知,且思虑颇为周详,甚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远见。
然而,他更倾向于认为,积弊已深,非猛药不能去疴。勋贵之家的阻力固然存在,但若因畏惧阻力便束手束脚,改革将永无推进之日。太子的锐气与决心,正是打破僵局的关键。他认为柳清徽的策略虽稳,却可能错失良机,甚至让那些心怀鬼胎者有时机串联应对,最终使清查流于形式。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在涉及现实政务的重大问题上,产生了清晰的分歧。这种分歧,并非意气之争,而是源于不同的立场、视角与对风险承受能力的判断差异。
苏子珩没有立刻回信反驳,他需要时间梳理自己的思绪。他走到西苑的书房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株在春寒中蓄势待发的海棠,沉思良久。他欣赏柳清徽的见识与主见,她并非人云亦云,而是真正有自己的思考,敢于提出不同看法。这份聪慧与胆识,让他愈发珍视。但同时,他也有自己坚信的理念与判断。
最终,他铺开信笺,用他那已颇具风骨的端楷,认真地写下了回信:
“清徽妹妹慧鉴:
来书收悉,反复拜读,受益良多。妹妹思虑周详,顾及稳定,所言‘徐徐图之’,确是老成谋国之见,非‘妇人之仁’可比,令子珩汗颜。
然,愚兄仍有一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积弊如痈疽,拖延愈久,侵蚀愈深。‘限田’、‘核产’之策,虽可暂安人心,然亦恐予人喘息之机,令其有机会上下其手,隐匿转移,致使良法美意,最终落空。雷霆手段,或引阵痛,然若能借此打破僵局,确立法度之威严,长远观之,或利大于弊。东宫殿下锐意进取,正需借此树立威信,廓清寰宇。
妹妹身处闺阁,心系天下,见解独到,子珩深感敬佩。你我立场或有不同,然为民请命、为国分忧之心,想必如一。此等分歧,恰是学问切磋、道理越辩越明之契机。望妹妹勿以为忤,他日有暇,当面探讨,或能碰撞出更佳方略。
——子珩 顿首”
他的回信,既肯定了柳清徽的见解,也毫不避讳地坚持了自己的观点,同时将分歧引向了积极的方向——视为切磋学问、共同探索真理的过程。言辞恳切,态度坦诚,既有原则,又充满了对对方的尊重与珍视。
信送出后,苏子珩心中并无多少忐忑,反而有一种奇异的释然与期待。他隐隐感觉到,这次温和的争论,非但不会损害他们之间的情谊,反而可能让彼此的认识更加深入,让这份始于风花雪月的情感,植根于更为坚实的精神共鸣与相互砥砺之上。他期待着她的下一封回信,无论是坚持己见,还是有所触动,都将是他们关系走向更深层次的一次重要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