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悄移,转眼已是初夏。苏云璋在晦庵先生门下受教数月,进展虽缓,那股沉静的气度却愈发明显。那方青玉镇纸下的“春”字,已从最初的墨团挣扎出稚嫩的骨架,虽笔力依旧软弱,间架结构却依稀有了几分先生所言的“秩序”与“生机”。
这日傍晚,苏府正院花厅内灯火通明,一场不算盛大、却极温馨的家宴即将开始。因着苏衡一位久驻边疆的三弟、苏云璋的三叔苏峻回京叙职,老国公特意吩咐设宴,为子洗尘。
厅内并未过度铺张,一张紫檀木大圆桌上,摆着时令菜蔬、金陵特色的盐水鸭、一道三叔最爱的红烧蹄髈,并几样清爽小菜与羹汤,皆是家常味道,却香气四溢。老国公苏擎端坐主位,左手边是苏衡夫妇,右手边便是风尘仆仆、面色黝黑却精神矍铄的苏峻。苏云玦与苏云璋小哥俩则挨着父母坐下。
苏峻常年戍边,性情爽朗豪迈,与京中子弟大不相同。他先是向父亲、兄嫂行了礼,随即目光便落在两个侄儿身上,尤其是那个粉雕玉琢、安静坐着的小云璋。
“这就是云璋?好个俊俏娃娃!我在边关就听说了,咱们家出了个抓周抱镇纸、引得陛下金口赞誉的小神童!”苏峻声如洪钟,笑着伸手想去捏捏侄儿的小脸。
苏云璋没有躲闪,只是微微侧头,避开了那带着风霜痕迹的大手,站起身来,像模像样地朝着苏峻行了一个揖礼,声音清亮:“云璋见过三叔。三叔戍边辛苦。”
举止从容,礼仪周全,丝毫不见三岁孩童的畏缩。苏峻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好!好小子!大哥,你这儿子教得真好,比京里那些纨绔强多了!”
众人皆笑,气氛融洽。宴席开始,杯箸交错,多是苏峻在讲述边关风物,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铁马金戈,偶尔也提及军中粮饷转运之艰,兵士戍守之苦。苏衡与老国公听得认真,时而询问几句。
苏云璋坐在特制的高脚椅上,由乳母在一旁照料,小口小口地吃着碗里剔净骨头的鱼肉和炖得烂软的蔬菜。他吃得极为专心,仿佛周遭的谈论与他无关,只偶尔抬起眼帘,安静地听上一两句。
酒过三巡,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近日朝中一桩不大不小的争议上。乃是关于是否应在江南某处增开一处市舶司,以方便海贸,增加税赋。赞成者言其利国利民,反对者则忧心倭寇侵扰、管理不易,恐生事端。
苏峻抿了一口酒,摇头道:“要我说,开它作甚!海上风波险恶,倭人狡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将银钱多拨些给边军,充实武备才是正道!”他久在军中,所思所想自然偏向军事。
苏衡沉吟片刻,道:“三弟所言,亦有道理。只是海贸之利,确实可观。若能妥善管理,于国于民,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关键在于择人、立规、严管。”
老国公捻须不语,目光在儿孙间扫过,似在考量。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用饭的苏云璋忽然放下了手中的小银匙,抬起清澈的眸子,看向正在争论的父亲与三叔。他似乎听懂了些什么,小小的脸上露出一丝思索的神情。
陆夫人见状,以为他吃饱了或是要喝水,柔声问道:“璋儿,怎么了?”
苏云璋却未回答母亲,而是望向三叔苏峻,用那尚带奶气的嗓音,清晰地说道:“三叔,树根渴了,只浇叶子,是不行的。”
此言一出,满桌皆静。
所有人都愣住了,一时未能理解这孩童话语中的意思。
苏云璋见众人不语,又转过头,看向父亲苏衡,继续用他那稚嫩却认真的语调补充道:“爹爹,看园子的阿福说,引来活水,鱼多了,也要防着野猫偷吃。”
厅内落针可闻。
苏峻张着嘴,忘了合上。苏衡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眼中满是惊诧。老国公捻须的手顿住了,目光锐利地看向小孙儿。陆夫人与苏云玦亦是满脸愕然。
这孩子……他是在用孩童能理解的、最朴素的比喻,来评论方才那番关于市舶司与边饷的朝政之争!
“树根渴了,只浇叶子,是不行的。”——边军如树根,需固本,但若只知一味向边军投入,忽略其他生财之道(如海贸之利),便是只浇叶子,不润根本,终非长久之计。
“引来活水,鱼多了,也要防着野猫偷吃。”——开设市舶司如同引来活水,可滋生财富(鱼),但必须建立严格的管理制度,防范倭寇、贪腐等弊端(野猫)。
这哪里是一个三岁孩童能说出的话?这分明是直指问题核心的洞见!虽言语稚嫩,未经修饰,却比许多朝臣引经据典的奏对,更显本质。
苏衡最先回过神来,他放下酒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问道:“璋儿,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苏云璋眨了眨大眼睛,似乎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惊讶,他摇了摇头,小手指了指窗外:“没有人教。祖爷爷带我看棠树,说根喝不到水,叶子会黄。阿福喂池子里的鱼,说有野猫,要看着。”
他将生活中观察到的寻常景象,与方才听到的、半懂不懂的争论,在自己的小脑袋里奇妙地联系、类比了起来,得出了属于他自己的、纯粹而直白的结论。
晦庵先生教的“根本”,阿福日常的闲谈,祖父平日的指点,竟被他如此融会贯通,用在了此处!
“哈哈哈!好!好一个‘树根叶子’!好一个‘活水野猫’!” 老国公苏擎爆发出洪亮的大笑,笑声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激动与自豪,“我孙儿此言,振聋发聩!比那些之乎者也的腐儒,强过百倍!”
苏峻也反应过来,猛地一拍大腿,看着小侄儿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件稀世珍宝:“了不得!了不得!大哥,这小子……这小子是天生的帅才!不,是宰相之才!一眼就看到关窍!”
苏衡心中亦是波澜起伏,他看着幼子那纯净无邪、丝毫不觉自己言论有何惊人的面容,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想起晦庵先生评价的“灵台澄明”,此刻方有更深体会。这份洞察,并非来自学识的堆积,而是源于一颗未被世俗尘埃蒙蔽的赤子之心,一种直指本质的直觉。
他沉声道:“璋儿,记住你今日所言。治国安邦,许多道理,本就存于这日常万物之中。望你永葆此份赤子之心,明辨根本,洞察幽微。”
苏云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见祖父、父亲、三叔都看着他笑,虽不明白他们为何如此高兴,却也抿起小嘴,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干净的笑容。
一场家宴,因这童言稚语,气氛达到了高潮,也更添了几分意味深长。
夜色渐深,宴席散去。苏云璋被乳母抱去安歇。花厅内,老国公与苏衡、苏峻父子三人,却仍坐在原处,灯火映照着他们神色各异却同样震撼的脸。
“父亲,大哥,此子……非同小可。”苏峻叹道,语气中再无丝毫戏谑。
苏衡默然点头,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已透过黑暗,看到了那幼小身影背后,漫长而不可预知的未来。
老国公苏擎摩挲着座椅扶手,良久,才低声道:“玉璋初现光华,是福是劫,犹未可知。我等需更加谨慎,为他撑起一片天地,容他慢慢成长。”
童言虽稚,已惊四座。而这苏府深院之中,潜龙在渊,鳞爪初露,其声清越,已隐隐有穿云裂石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