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冬天。
三水县县委会议室里烟雾缭绕，现场的气氛，像一块秤砣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与会者的心头。
常委们围坐在那张磨得发亮的长条会议桌旁，表情各异，目光或低垂或游移，焦点却都牢牢钉在两位主要人物身上。
县长刘振华咳嗽一声，打破的沉默。
“王书记，各位同志，现在的情况很紧迫！老百姓的米缸、面袋子眼见着要空了，供销社门口排起长龙，买煤油都要凭票抢购！
这不是小打小闹的波动，这是关系到全县几十万人吃饭穿衣的大问题！”
他五十出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消瘦的脸庞，带着一股淡淡的急迫，空降下来不到半年，那股子锐气和想干事的急切，与这略显陈旧的县委大院格格不入。
他手指用力敲了敲桌面上一份卷了边的文件，“中央的精神是什么？是解放思想！是发展生产力！价格双轨制有弊端，我们看到了，但不能因噎废食！当务之急，是两条腿走路：
一手促生产，让厂子开足马力，让农民安心种地；
一手抓经济流通，搞活市场，鼓励个体户、专业户发展起来，补充国营商业的不足，把货架摆满，把物价稳住！这才是真正的保障民生！”
他的话音刚落。
分管工业的副县长李卫国立刻接口，声音有些激动：“刘县长说得对！我们县农机厂的生产任务现在只完成了一半，不是工人不想干，是原材料价格飞涨，成本倒挂，生产越多亏得越多！
再这么下去，厂子就得停工！工人吃什么？必须想办法，给企业松绑，允许他们一部分产品按市场价走，回笼资金，才能维持运转，保障供应啊！”
“李副县长，你这话说得轻巧！”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分管农业多年的老常委赵德海。
他瞥了一眼坐在主位的王利民，才转向刘振华，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赞同，
“按市场价走？那不乱套了？国营厂子都去搞投机倒把，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优越性还要不要？
农民都去搞个体户、跑单帮，田谁种？粮食安全还要不要？刘县长，你才来一年多，情况可能没摸透。
我们县几十年来，一直是农业大县，稳字当头！现在物价是涨了点，但国家有统购统销，有定量供应，饿不死人！
现在最要紧的是稳定，是别出乱子！不能为了治咳嗽，把肺都咳出来！”
赵德海的话显然代表了相当一部分老同志的想法，他们习惯了按部就班，对任何可能打破现有秩序的改变都心存疑虑。
会场里顿时响起一片低语。
支持刘振华的年轻常委、县委办主任孙明忍不住反驳：“赵常委，现在不是饿不死人的问题！
是老百姓怨声载道，是市场已经出现恐慌性囤积！供销社的盐、火柴都开始限购了，这正常吗？
刘县长提出的‘促生产、抓经济’，正是要在计划框架下，灵活变通，解决实际困难！个体户怎么了？南方很多地方搞了，市场活了，东西多了，老百姓方便了！难道我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
“南方是南方！我们是我们！”赵德海寸步不让，声音也拔高了，“别的地方搞出问题，谁来负责？我们县经不起折腾！”
争论迅速蔓延开来。一方以刘振华、李卫国、孙明为代表，言辞激烈，引经据典，搬出中央文件和南方经验，强调改革的必要性和紧迫性，认为只有打破僵化思维，引入市场活力，才能真正解决物资短缺和价格混乱的问题。
另一方则紧紧围绕在县委书记王利民无形的权威周围，以赵德海等人为前锋，他们经验丰富，言辞或许不那么新颖，但句句不离“稳定”、“安全”、“计划”，
对任何可能带来不确定性的“冒进”举措都充满警惕，反复强调要“慎重研究”、“请示上级”，实质就是拖延和否定。
唇枪舌剑，你来我往。
会议室变成了没有硝烟的战场，每一句话都像子弹，试图击穿对方的防线。
支持刘振华的一方，血气方刚，火力猛烈，试图用数据和事实撕开保守的坚冰；
支持王利民的一方，则像深谙太极推手的老拳师，不疾不徐，却总能四两拨千斤，将对方的攻势化解于“考虑不周”、“风险难控”的云山雾罩之中。
王利民自始至终没有参与激烈的辩论。
他六十有三，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那是数十年基层风雨刻下的印记。
他坐在主位上，像一尊沉默的山岳，只是偶尔端起那杯泡得浓酽的茉莉花茶，轻轻吹开浮叶，啜饮一口。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争得面红耳赤的众人，最后落在刘振华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上。
那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阅尽千帆后的掌控感。
争论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会议室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刘振华带来的那份充满改革锐气的方案，在保守力量的阻击下，显得孤立无援。
终于，当孙明又一次试图列举个体户繁荣市场的实例时，王利民缓缓放下了茶杯。
那轻微的磕碰声，在骤然安静下来的会议室里显得异常清晰，仿佛一个休止符，强行掐断了所有的争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
王利民没有看孙明，也没有看刘振华，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一个遥远的地方。
他用一种低沉、缓慢，却带着千钧重量的声音开口了，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人心上：
“同志们，争论得很热烈，这说明大家都关心县里的工作。”
他顿了顿，目光扫视全场，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但是，搞工作，光有热情不够，光有想法更不够。要讲政治，要顾大局。稳定压倒一切！这句话，什么时候都不能忘。”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刘振华身上，平静无波：“振华同志，你年轻，有想法，想干事，这很好。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