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回廊,卷起碎叶与尘灰,在石缝间低低呜咽。三人脚步踉跄,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跋涉而出,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边界线上。萧羽走在最前,三才剑斜拖于地,剑尖划过青石板,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刮响,如同岁月被生生撕裂的声音。那声音不急不缓,却像钉入人心的鼓点,敲得人呼吸发紧。
他肩胛处的伤早已凝结成痂,可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有铁钩自皮肉深处缓缓拉扯,牵动筋络,直抵脊骨。那是九幽之力残留的侵蚀,虽未夺命,却如附骨之疽,缠绕神魂。他没有回头,但能感知到身后二人的气息——一个紊乱如潮,一个微弱似烟,皆在强撑。
主殿灯火未熄,檐角铜铃随风轻晃,叮咚一声,又一声,像是远古的遗音在夜色里回荡。一缕柔和光晕自门缝溢出,洒落在他们脚前,温润如春水初融。那光不刺目,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安抚之力,甫一接触皮肤,便悄然渗入经脉,如同细流汇入干涸河床,稍稍缓解了体内枯竭的灵力。
那一刻,三人几乎同时松了半口气。
殿门无声开启,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院长端坐高台,一袭素袍无纹,宛如月下孤山,静而不争。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指尖泛着淡淡的玉色光泽,似蕴藏着某种古老的力量。他目光扫过三人,最终停在萧羽身上,眉心微不可察地一动,仿佛看见了一段本不该在此刻出现的命运轨迹。
“你们回来了。”他说。
声音不高,却让整座大殿的空气为之一滞,连风也止步于门槛之外。油灯的火苗微微一颤,映出四道影子,拉得极长,仿佛要延伸至时间尽头。
萧羽停下脚步,膝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随即咬牙挺直脊背。他知道这一战虽胜,代价却重——不仅是筋骨受损、灵台受创,更是神魂深处那一道道裂痕,如同破碎的镜面,映不出完整的自己。万道神瞳早已无法开启,眉心只剩一片麻木的凉意,像被寒针反复穿刺后留下的空洞,再也感知不到天地间的法则流转。
“九幽通道已断。”他说,嗓音干涩如砂纸摩擦,却不曾低头,目光始终迎向高台之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院长缓缓起身,动作从容得如同拂去衣袖上的尘埃。他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古铜质地,边缘镌刻星轨纹路,繁复精密,似摹写着宇宙运行之序。中央嵌着一块微小晶石,内里隐约流转着淡蓝光芒,宛如一颗被封印的星辰。
他将令牌托于掌心,向前递出:“持此令者,为星辰道院真传弟子。可入藏经阁第三层、核心秘地修行,亦可调用道院资源一次。”
话音落下,殿内寂静无声。
萧羽没有立刻去接。
他知道这不只是奖励,更是一份责任的交付。从前他是外来历练者,行事可凭本心,哪怕逆天而行,也只牵连自身;如今身份不同,一举一动皆牵连道院气运,牵动万千弟子前程。一步错,便是万劫不复。
“为何是我?”他问,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
“因为你站在了该站的位置。”院长答得平静,语气中无褒无贬,唯有陈述事实,“不是最强之人,也不是最有背景之人,而是当黑暗降临,众人退避之时,你仍选择向前的那个人。”
萧羽沉默片刻,脑海中闪过那夜观测塔崩塌前的一幕:九幽巨影压境,天地失色,同伴重伤倒地,而他握剑立于残垣之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一瞬,他未曾想过胜负,只想守住身后的光。
终于,他伸手接过。
令牌入手微温,竟与心跳同频震颤,仿佛它本就属于他,只是时隔多年终于归位。就在触碰的瞬间,他脑海中骤然闪过一幕画面——观测塔顶端那一道冲天光柱,还有那颗自天外坠落、炸裂成万千星点的流星。那些记忆原本模糊不清,此刻却清晰如刻,每一帧都带着灼热的真实感,仿佛某种沉睡已久的印记正在苏醒,却又始终隔着一层薄纱,看不真切。
他握紧令牌,退后半步,眼神沉静如渊。
就在这时,苏清忽然轻哼一声,手指猛地蜷缩,掌心腾起一缕赤焰。
那火不灼人,形态也与寻常火焰迥异,宛如一只展翅欲飞的小鸟,在她指尖跳跃盘旋,羽翼分明,竟似有生命般灵动。紧接着,一声清鸣自火焰中传出,短促而悠远,如同晨曦中第一声凤啼,穿透夜色,直抵人心。
林昭皱眉侧目,下意识按住腰间那片残破的青铜碎片——那是他在古战场遗迹中所得,从未示人,却总在异象发生时隐隐发热。
院长却在此刻站起,缓步走下高台。他的脚步极轻,落地无声,可每一步踏出,空气中便泛起一圈圈无形涟漪,仿佛连空间都在为他让路。他的目光落在苏清手上,眼神第一次显现出真正的凝重,不再是那种洞悉一切的淡然,而是……警惕。
“这火……”他低声说,声音几近耳语,“不该如此早醒。”
苏清摇头,声音微弱:“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自己就……动了。”
“不是它动。”院长缓缓抬手,指尖虚点那缕火焰,仿佛在试探某种禁忌的存在,“是它听见了。”
“听见什么?”
“命运的回音。”院长收回手,望向殿外夜空,目光穿透重重云雾,似看到了某个遥远的时代,“凤凰一族早已湮灭于史册,其火种本应随血脉断绝而消亡。可你的火,不仅存续,还生出了灵性。这意味着,有一段被掩埋的因果,正因你而重新浮现。”
苏清怔住,只觉手心滚烫,仿佛那火焰并非属于她,而是借她之身回应某个遥远的召唤。她忽然想起幼年时做的一个梦——漫天火雨坠落,一座焚尽的城池中,有一双眼睛在注视她,温柔而悲伤,像是母亲,又像是祖先。
萧羽悄然上前半步,挡在她身前。他并未开口,动作却已表明态度——无论前方是机缘还是劫难,他都不会让任何人将她推向未知的深渊。他的背影挺拔如松,肩头虽有旧伤未愈,却依旧稳如山岳。
院长看在眼中,嘴角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
“不必紧张。”他说,“有些路,注定要有人去走。她的火既然能感应星图,那就说明,她的命途不在原地停留。”
林昭终于忍不住开口:“您说的是天玄丹谷吗?”
话音刚落,院长便抬手制止。那只手掌并未用力,可空气中仿佛有无形屏障升起,令林昭后续的话语戛然而止,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数息之后,那股压迫感才缓缓退去。
“时机未至。”院长语气转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所能言者,仅限于此。丹道至境之地,非人力可强求。唯有火种觉醒者,方能循迹而归。”
“归?”苏清喃喃,“归哪里?”
“你心中自有答案。”院长目光深邃,如同俯瞰众生的星辰,“只是现在,你还未听见。”
殿内一时寂静,唯有铜铃轻响,油灯摇曳。
远处钟声轻响,报时三更。夜风卷着落叶掠过门槛,吹动案前一盏油灯,火苗晃了两下,映得墙上映出四道摇曳身影,扭曲拉长,如同蛰伏的兽影。
萧羽低头看着手中的令牌,又看了看苏清仍在跳动的火焰。他知道,这场战斗结束了,但另一场旅程,已在无声中启程。那枚令牌不只是身份的象征,更像是钥匙,通往更深的秘密;而那缕火焰,也不仅仅是力量的显现,更像是某种宿命的回响。
“九幽虽退,根未除。”院长忽然开口,声音低缓却清晰,每一个字都像落在石阶上的雨滴,“而你们所行之路,亦不止于此。”
他转向萧羽:“观测塔之钥,终将指引更深之秘。至于她……”视线再次掠过苏清,“凤凰火既已回应,便意味着,尘封的因果,已经开始松动。”
萧羽点头,未再多问。
他知道有些事不能急,就像伤口需要时间愈合,真相也需要契机才能显现。急于求知,反而会迷失方向。
“接下来呢?”林昭低声问,声音里透着疲惫与隐忧。
“休养七日。”院长道,“七日后,东门外会有人等你们。至于去不去,由你们自己决定。”
三人互视一眼,皆未言语。
他们明白,这不是命令,而是一次选择。一旦踏上那条路,便再无回头之机。
殿外星光洒落,照在三人身上,勾勒出疲惫却坚定的轮廓。苏清的手心火焰渐渐收敛,最终隐入皮肤之下,只留下一点微红印记,像是一枚尚未解开的烙印,静静地烙在命运的起点。
萧羽将令牌收入怀中,转身欲走。
就在他迈出第一步时,苏清忽然抓住他的衣袖。
她没说话,只是抬头望着他,眼中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在涌动,像是恐惧,又像是期待,还夹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依恋。
萧羽顿住。
“我刚才……”她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好像听见了一个声音。”
“什么声音?”
“像是在叫我回家。”
话音落下,殿内灯火骤然一暗,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抽去了光线。
再亮起时,院长已坐回高台,神情如初,闭目静坐,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萧羽没有回头,只是握紧了剑柄,指节泛白。
三人的影子被拉长,投在青石地面上,缓缓移向殿门。夜风拂过,吹散最后一缕余温,也将他们的脚步声一点点吞没。
苏清的手指微微抽搐,掌心那点红痕突然发烫,像有一滴血正从遥远的地方滴落,砸进她的血脉之中。
而在千里之外的荒原深处,一座沉埋千年的祭坛悄然震动,裂缝中渗出丝丝赤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亘古的沉眠中缓缓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