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到那股热流从地底深处涌来,像是大地在呼吸。它缓慢而沉重,带着远古的脉动,沿着焦黑的岩层一寸寸爬升,仿佛整片大地正从沉睡中苏醒。东南方的火山轮廓在夜色中泛着暗红,像一头伏卧的巨兽,脊背被内里的火焰灼烧得通红。岩浆的光映在云层底部,将低垂的乌云染成一片猩黄,如同一层烧透的纸,随时会碎裂、坠落。
风是烫的,卷着硫磺与灰烬的气息扑在脸上,刺得皮肤生疼。我的视线扫过战场残迹——断刃插在土里,像死去战士最后挺立的姿态;破碎的阵旗半埋于焦土,旗面焦卷如枯叶;几具尸体横陈在裂谷边缘,早已辨不清面容,只剩下一缕缕未散的怨气,在热浪中扭曲飘荡。
苏瑶还在老张怀里,脸色苍白如雪,唇色发青,呼吸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起伏。铜镜掉在一旁,裂了道细纹,蜿蜒如蛛网,自镜心蔓延至边缘,像是某种命运的预兆。我没有时间确认她是否还有气息,只看到她指尖微微抽动了一下——那一瞬的颤动,像一根针扎进我心里,让我知道她还活着,哪怕只是勉强吊着一口气。
赵天霸站在飞舟上,怒吼声穿透战场:“给我杀!一个不留!”那声音裹挟着魔气,震得空气嗡鸣,连远处山壁都簌簌落下碎石。他双目赤红,披风猎猎,手中魔刀高举,刀锋上缠绕着幽蓝火焰,宛如来自地狱的审判之刃。
我知道他不会退。只要他还想抓走苏瑶,就一定会追到底。他对那面铜镜志在必得,对苏瑶体内封印的秘密垂涎已久。他曾亲口说过:“只要掌控祖纹之力,便能逆转生死,统御万灵。”在他眼里,苏瑶不是人,而是一把钥匙,一把开启禁忌力量的钥匙。
可他不知道,真正能唤醒祖纹的,从来都不是贪婪与暴力,而是牺牲与血脉共鸣。
我弯下腰,将苏瑶轻轻背起。她的身体很轻,像是风一吹就会散,又像一片即将燃尽的灰烬。我用残剑割下衣角,把她和我的肩膀绑在一起,打了个死结,确保她不会中途跌落。布条勒进皮肉,但我感觉不到痛——疼痛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种近乎执念的清醒。
“老张。”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像是喉咙被砂砾磨破,“带人守住城墙,别让溃兵冲进来。”
他抬头看我,右臂垂着,肩胛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不断渗血,满是血污的脸挤出一丝笑:“你又要一个人去拼命?”
我没回答,只是转身,朝着东南方向奔去。
脚下焦土碎裂,每一步都震得肋骨发疼,仿佛五脏六腑都在颤抖。背后的苏瑶随着奔跑轻轻晃动,我能感觉到她微弱的呼吸贴在我的颈侧,温热而断续,像冬夜里将熄未熄的烛火。我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加快速度。不能停,一停下,就是死局。
飞舟的影子在身后移动,像一片遮天蔽日的乌云。魔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铁靴踏地,节奏整齐,杀意如潮水般推进。我能听见他们低声诵念咒语的声音,那是准备合击阵法的前兆。
我在途中停下三次。
第一次,用残剑划破手掌,把血抹在一块焦石上,引他们误判方向。鲜血触石即凝,却因其中蕴含一丝真元波动,被魔修的追踪术感应为活人气息。果然,一支小队调转方向,朝西北方追去。
第二次,折断一根枯枝插在裂土中,摆成指向边城北门的痕迹。我故意留下几枚破碎的符纸,上面残留着我常用的火系灵力印记。这是诱敌之计,也是拖延之策。
第三次,我把身上仅剩的一枚火灵石扔进废弃壕沟,点燃了一小片残留阵纹。刹那间,火光冲天,轰鸣炸响,尘烟滚滚。敌军果然大乱,飞舟急停转向,赵天霸亲自下令:“封锁北线!别让他跑了!”
我趁机改变路线,直扑火山裂谷。
当脚下的地面开始发烫,鞋底传来灼烧感,我知道到了地方。
这里是我七日前布下的阵眼所在。那时刚救下苏瑶,她昏迷不醒,体内母虫躁动,几乎撕裂经脉。我在逃亡途中寻到这片死寂之地,判断此处地火活跃,适合设伏。于是以真元埋入七块火灵石碎片,按“炎阳引爆阵”的古法布局,连成环形阵图,深埋地下三丈。此阵不伤人,只引地火。若无特定血引激活,千年也不会发作。
而现在,正是它该醒的时候。
我把苏瑶放在一处凸起的黑岩后,让她避开热浪正面。她的眼皮颤了颤,却没有睁开。我伸手探她鼻息,极弱,但仍在。我脱下外袍盖在她身上,又从怀中取出一枚温养多年的护心玉佩,塞进她掌心——那是师父临终前交给我的唯一遗物,据说能稳魂安魄。
然后,我取出藏在怀中的最后一块火灵石碎片——那是我用自己心头血浸染过的引信。七日前,我割开胸口肌肤,滴血入石,以命祭阵。如今再启,需以同样的方式唤醒。
手指一划,鲜血滴落其上。
石片瞬间变红,随即沉入地下,无声无息。
远处传来一声闷响,像是大地深处有东西被唤醒。紧接着,地面轻微震颤,裂缝缓缓延伸,如同苏醒的蛇。
我靠着岩石坐下,喘息着闭上眼。万道神瞳因过度使用仍在刺痛,视野边缘泛着金纹,像烧红的铁丝勒进脑中,每一次眨眼都带来钻心的灼痛。我知道这双眼睛已接近极限,强行催动只会失明,甚至爆裂。但我不能睡。
飞舟的轰鸣声逼近,夹杂着赵天霸的咆哮:“萧羽!你以为你能逃到哪里去!你不过是个弃徒,也敢妄图逆天改命!”
我睁开眼,看着他们在火光中列阵而来。黑袍翻飞,刀戟如林。赵天霸亲自带队,踏空而行,手中魔刀已燃起幽蓝火焰,刀气纵横百步,斩断数根悬垂的钟乳石。他们踏入裂谷范围,脚步坚定,毫无迟疑。
地面开始轻微震动。
我盯着赵天霸的落脚点,万道神瞳强行运转,捕捉他每一次移动的轨迹。他的步伐习惯性偏左,每次发力前右肩会下沉半寸——这是他在试炼塔战斗时养成的习惯,破绽微小,却真实存在。
三息后,他会踩上那块松动的赤岩——正好位于阵心。
我猛地抽出背后残剑,用尽全力掷出。
剑身旋转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带着我全部的腕力与意志。风声呼啸,剑尖直指他小腿经络交汇之处。
赵天霸察觉异样,侧身闪避,但残剑擦过他的小腿,带出一串血珠,迫使他调整落点。他怒吼一声,身形微滞。
他刚好踏上了那块赤岩。
我抬手拍向地面。
阵法核心应声启动。
轰!
地面炸开七道裂缝,赤红岩浆喷涌而出,如同七条火龙破土而出,形成环形火墙,瞬间封锁了敌军退路。热浪席卷四周,两名靠得太近的魔修惨叫着跌入深渊,连尸体都没留下,只有一声短促的哀嚎回荡在峡谷之间。
混乱立刻爆发。
赵天霸怒吼:“撤!快撤!”
可已经晚了。
岩浆流动的方向被阵法引导,正缓缓合围。他们的队伍被切割成两段,一部分被困在内圈,一部分在外围徒劳呼喊。有人试图架设浮桥,却被突如其来的地火吞噬;有人祭出飞行法宝,刚升空就被高温熔毁。
就在这时,苏瑶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我回头,看见她撑着岩壁坐起,一手抓着铜镜,另一只手颤抖着伸向唇边。她脸色依旧苍白,但眼中闪过一丝清明。她咬破指尖,鲜血再次洒在镜面。
祖纹亮起,微弱却清晰,如同黎明前的第一缕光。
她举起铜镜,对准上方流淌的岩浆。
下一瞬,高温熔流被镜面折射,化作数道火刃横扫而出。三名正欲攀爬逃生的魔修被当场击中,护体真气瞬间蒸发,整个人化作火球坠入地缝,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赵天霸目眦欲裂:“苏瑶!我要把你千刀万剐!”
他提刀冲来,刀势狂暴,直取我咽喉。那一刀凝聚了他八成魔元,足以劈山断岳。
我站着没动,万道神瞳死死锁定那柄魔刀的轨迹。刀锋上的灵力波动、旋转角度、发力节点,全都清晰可见。时间仿佛变慢,我能看清每一缕刀气的走向。
就在刀尖离我脖颈只剩半尺时,我侧身一闪。
刀锋擦过肩头,布料撕裂,皮肤灼裂,火辣辣地疼。但我早有准备,借着转身之势卸去大部分力道。
我没有反击,而是等他收刀的刹那,猛然踏前一步,右手成掌,直击他胸口。
那里有一道旧伤——两个月前在试炼塔外,我一掌打穿了他的护心镜,伤及肺腑。虽已痊愈,但每逢阴雨或剧烈战斗,仍会隐隐作痛。
他闷哼一声,踉跄后退,脚步不稳,踩中一块松动的岩层。
咔嚓——
脚下崩塌。
他整个人向下坠去,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一根突出的石柱,才没直接掉进岩浆。岩浆在他脚下翻滚,热浪炙烤着他的脸,头发都卷曲焦黑。
我站在边缘,低头看他。
他仰头瞪着我,脸上青筋暴起,眼中全是恨意,仿佛要把我的模样刻进魂魄里。
“你……你等着!”他嘶吼,“玄风魔宗不会放过你!整个大陆都会追杀你!你逃不了一辈子!”
我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挣扎爬回地面,踉跄退回飞舟。他的腿还在流血,走路一瘸一拐,却仍强撑着站上船头,指着我怒吼:“今日之辱,他日百倍奉还!”
飞舟升起,号角长鸣,残余魔军仓皇撤离。有人甚至丢下了武器,只顾逃命。火墙渐渐减弱,岩浆回归地缝,大地恢复沉寂,唯有余烟袅袅,诉说着方才的惨烈。
我转过身,走到苏瑶身边。
她已经又昏了过去,手还紧紧攥着那面裂开的铜镜。我轻轻掰开她的手指,把镜子收进怀里,然后将她背起。这一次,她靠在我背上,比之前更轻了些,仿佛灵魂正在一点点流失。
脚下的土地不再震动。
风吹过裂谷,卷起灰烬,扑在脸上,带着焦糊的味道。远处,边城的灯火依稀可见,微弱却温暖,像是黑夜尽头不肯熄灭的希望。
我迈出第一步,朝着边城的方向走去。
走到半路,苏瑶忽然在我背上轻轻动了一下。
她喃喃说了句话,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吞没。
“……谢谢你……还回来找我。”
我没有听清。
但我没有停下。
风继续吹,灰烬在身后飘散,像一场无声的雪。而前方,天边已泛起一丝鱼肚白,晨光悄然爬上山脊,照亮了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