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重露寒,第七日清晨。
刘青山终于抬起了头。
七天七夜,他坐在那张旧木桌前,指尖蘸水,在桌面一遍一遍地划字,仿佛体内有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他,非得把这些名字、这些话刻进人间不可。
水痕蜿蜒,干得极慢,像有谁在暗中挽留。
吴秀英推门进来时,手里端着一碗稀粥,热气早已散尽。
她站在门口,看着刘青山的手停了下来。
那只手微微颤抖,掌心朝上——那道新纹路,形如翻开的书页,边缘微光流动,此刻竟隐隐发烫。
“你……醒了?”她轻声问,却知道,他从未睡去。
刘青山没看她,只缓缓合拢手掌,又睁开眼,目光澄澈得不像活人,倒像是从井底带回了某种不属于这个世间的清明。
“她们不是要被记,”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是要被回应。”
吴秀英心头一震。
她没问“谁”,因为她知道。
这些天,她每日拓下那些水迹,缝进百衲布里,一块一块拼成新的补片。
那些名字,那些断句,本不该存在——
“王招娣,腊月十四夜产,胎盘未下。”
“赵铁柱他爷,死前咬破中指,在炕席画井。”
“灯熄前要说名字,不说就找不着路。”
她原以为这是亡魂的遗言,是记忆的残响。
可现在,她明白了。
这不是单向的倾诉,而是等待回应的呼喊。
刘青山站起身,走到墙角,取下那本《愿偿录》。
书皮已泛黑,边角磨损,可翻开时,纸页间竟浮现出细密小字,如批注,如低语:
“我不要纸钱,只想有人替我骂孙万财一句。”
“告诉杨家坪老李,我没偷他家红薯,是饿死的狗叼走的。”
“张寡妇的儿子,不是溺死的,是被人按进井里的……他爹知道。”
一页一页翻过,全是未竟之言,全是被掩埋的真相。
吴秀英站在他身后,手心出汗。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刘青山这七日不开口——他在听,在记,在把整个九村的冤屈,一口一口咽进身体里。
“不能再只记名字了。”刘青山转身,目光扫过她手中的百衲布,“我们要回话。”
吴秀英怔住:“回……话?”
“对。她们在等一句话,一个承认,一声‘我知道了’。”他走向院中堆放的旧陶罐——那是九村各家送来的,大小不一,裂纹斑驳,却都洗得干干净净。
他将罐子一一排开,往里填入百家土、童子灰、炭笔灰,混合井底捞出的黑泥,再以符纸封口,最后在罐身刻下“听”字。
“这叫‘话瓮’。”他说,“谁有话说,就对着它讲。它会传。”
吴秀英看着那九只陶瓮被抬上各村井台,静卧于晨雾之中,像九只沉默的耳朵。
当天傍晚,马秀莲来了。
她抱着那个空襁褓,跪在村西井台前,对着话瓮,身子抖得像秋叶。
“春花……”她开口,声音几乎听不见,“娘知道你不是人……可我喂你的奶,是真的;你发烧那夜我哭湿的袖口,也是真的……你不是灾星,你只是……没人该活成那样……”
话音落下,井风骤停。
片刻后,瓮中传出一声极轻的“嗯”。
像婴儿的回应,又像叹息。
马秀莲浑身一颤,眼泪决堤。
她跪着嚎啕大哭,直到力气耗尽,才被人扶回家。
那一夜,她第一次没有惊醒,睡到了天明。
次日清晨,井口浮出一支炭笔。
笔身刻着一个“马”字,笔尾缠着一缕乳白色细发,柔软如雾,像是从未见过天日的胎发。
消息传开,九村震动。
有人不信,说这是邪术;有人害怕,说招魂引鬼;可更多人,开始悄悄走向井台,带着压抑了几十年的愧疚、悔恨、委屈,对着那陶瓮,低声开口。
而刘青山,每日巡视各井,记录每一句说出的话,也记录每一句从瓮中传出的回应。
他的掌心书纹时亮时暗,像是在与某种力量交换信息。
吴秀英继续缝她的百衲布,可这一次,她不再只拓名字,而是将生者说的话、亡者的回应,一并绣进去。
红线为生,黑线为死,交织成一片从未有过的图景。
第三日,陈小栓摸到了裁缝铺。
这盲童自那日躺进小棺后,便常能听见“那边”的声音。
他摸索着走到布前,忽然抬手指向一处。
“那个王招娣,”他咧嘴一笑,“她说她枕头底下压着半块铜钱,要还给接生婆。”
吴秀英猛地后退一步,撞翻了针线筐。
她姑母,正是当年给王招娣接生的稳婆。
那晚胎盘不下,人没救回来,她姑母愧疚一生,临终前还念着:“那半块铜钱,我没收……可她硬塞给我……”
这事,从不曾外传。
她盯着陈小栓,喉咙发紧:“你……你怎么知道?”
盲童歪头,像在听什么:“她说,谢谢你姑姑,最后一口热水,是温的。”
吴秀英瘫坐在地,泪水无声滑落。
她终于懂了刘青山那句话——
她们不是要被记,是要被回应。
而此刻,九村的井台下,正有无数声音,从漫长的黑暗中探出头来,等着一句迟来的话。
远处山梁上,一道佝偻身影伫立良久。
田有福拄着拐,远远望着井台上的陶瓮,眉头紧锁。
他不信这些,更不信亡魂能与活人对话。
可他看得真切——马秀莲那支浮出的炭笔,笔尾的胎发,在晨光中微微颤动,像在呼吸。
他冷哼一声,转身欲走,却又停步。
怀里,那根祖传的桃木钉,不知何时,竟渗出了湿意。
田有福在山梁上站了三天。
每日清晨,他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桃木拐杖,从半山腰的破庙下来,远远望着村西井台上的九只陶瓮。
雾气弥漫时,那些瓮像蹲伏的兽;日头一出,又成了哑巴般沉默的泥胎。
他不信什么“亡魂回话”,更不信一抔土、几道符就能通阴阳。
他只信祖上传下的规矩:死人不该开口,活人不该应答。
乱了阴阳,必招灾祸。
可那支浮出井口的炭笔,缠着乳白胎发,像一根刺扎进他心里。
第四日天未亮,他便下了山。
拐杖敲在冻土上,一声声沉闷,如同丧钟。
他走到井台边,冷眼打量那些陶瓮。
晨光微弱,照见瓮身刻的“听”字,笔画歪斜,却透着一股执拗的生气。
他冷笑,从怀里掏出桃木钉——那是他田家守坟人传了七代的镇魂物,专破邪祟。
“若真是鬼话,就该怕这个。”
他蹲下身,将桃木钉抵住最近一只陶瓮的封口符纸,正要刺下,却见瓮底渗出一线黑水,缓缓爬过青石板,竟不散不涸。
他皱眉后退半步,却见水中浮起一张脸。
稚嫩,苍白,眉心有一粒红痣。
是他三岁夭折的儿子。
田有福浑身一震,拐杖砸在地上。
他想喊,喉咙却像被井底寒气锁住,发不出声。
那张脸在水中静静望着他,没有怨恨,也没有哭,只是看着他,像在等一句话。
几十年前那一夜重又压上心头——孩子断气时,他怀里空空,买不起一口薄棺,只能用草席卷了,悄悄扔在井边乱石堆。
天亮后被人发现,还骂他“绝户心肠”。
他没辩解,也不敢去收尸。
直到后来迁坟,那具小骨早已不知去向。
风停了,井口无波,唯有那黑水中的脸,依旧望着他。
田有福双膝一软,竟直直跪了下去。
老泪滚落,砸进黑水,荡开一圈涟漪。
他俯下身,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爹当年……没钱埋你,用草席卷了扔井边……今日补一句:你是田家血脉,我认。”
话音落,陶瓮骤然一震。
黑水沸腾,如煮开的墨汁,猛地涌出一枚锈迹斑斑的长命锁,链子断了一截,却仍牢牢挂在瓮口,像是被人从深处递上来。
田有福认得它。
那是他娘亲手打的,给孩子戴了不到半个月,人就没了。
他颤抖着伸手接过,紧紧攥在掌心,烫得像烧红的铁。
良久,他缓缓起身,将桃木钉深深插入井台边的冻土中,喃喃道:“不是瓮会说话……是心开了缝。”
当夜,刘青山再次走进渡魂舱。
舱门闭合,铜管嗡鸣。
他不是为听,而是为说。
他将这几日收集的黄纸摊开,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生者对亡者的回应——一句句迟来的道歉、澄清、承认。
他点燃火折,投入舱底陶盆。
火焰腾起,幽蓝如霜。
井口瞬间翻涌起黑水,无数细如墨丝的触须浮出水面,悬垂半空,微微颤动,宛如千万只耳垂在听。
刘青山闭眼,低声念道:“王招娣,接生婆她侄女说,那半块铜钱早替你还了。”
“赵铁柱他爷,你画的井,后人刻在墓碑上了。”
“杨家坪老李,红薯的事,他临终前托人带话:‘是我看错了,你清白的。’”
话未说完,井中忽传来一阵极轻的笑声,像风吹过焚纸的灰烬,又像谁在梦里叹了一声。
与此同时,杨家坪的话瓮旁,陈小栓猛地抬头。
盲童嘴角微扬,声音却变了调,忽而苍老,忽而稚嫩,七八个不同的嗓音交替响起,仿佛有无数张嘴借他开口:
“谢谢……我们听到了。”
次日清晨,刘青山推门而出,寒气扑面。
屋内桌上,那本《愿偿录》竟摊开着,纸页微卷。
他记得昨夜明明收好锁进了木匣。
他走过去,伸手翻开,目光落在新增的一页上。
字迹稚拙,却一笔一划极用力,墨痕深陷纸背:
“刘青山,腊月十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