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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水村的祸事,是从田小满失踪那天开始的。

那是个闷热的下午,田家老太太在院子里打盹,醒来后,那个总在灶台边转悠、偷吃锅巴的孙女就不见了。

全村人找了整整一夜,火把的光亮像一条条慌乱的蛇,在山野间游走。

第二天天亮,有人在村东头的老井边,发现了田小满的一只绣花鞋。

鞋子半湿,孤零零地躺在井台的青苔上。

村长周志国带人打捞了三天,井水幽深,除了黑不见底的倒影,什么也没捞上来。

田家没再坚持,他们甚至没办丧事,只是默默地把田小满的床铺拆了,仿佛这个八岁的女孩,连同那只鞋,从未存在过。

村里人开始绕着那口老井走。

他们给它起了个新名字,叫“溺女井”。

老人们说,这井里有怨气,是那些年头不好时,被扔下去的女婴的怨气。

她们没能活下来,没能有名字,现在回来讨债了。

恐惧像井里的水汽,悄无声息地弥漫开。

只有孙玉兰不信邪。

她是村里的赤脚医生,读过几年卫校,相信的是科学,不是鬼神。

她觉得田小满可能是失足落水,也可能是被人贩子拐走了。

但当她试图跟村民解释这些可能性时,换来的只是躲闪的眼神和一句“你年轻,不懂”。

孙玉兰不懂吗?

她懂。

她懂那种不被期待的滋味。

她自己的名字,“玉兰”,听着好听,可她知道,父母原本想要个儿子,取名“玉梁”。

田小满失踪后的第七天,赵小娥不见了。

她是在去给自家地里送饭的路上失踪的,饭篮子倒在田埂上,里面的窝头滚了一地。

三天后,她的尸体在离井不远的一片野草丛里被发现,身上没有伤痕,表情安详得像是睡着了,只是身体冰冷僵硬。

这下子,整个净水村都炸了锅。

如果说田小满是意外,那赵小娥的死,就像是一道催命符,贴在了每个有女儿的人家门上。

恐慌压倒了一切,村里开始流传一个更可怕的说法:井里的怨鬼不止一个,她们要凑够数,凑够十个女孩,才能去投胎。

接下来,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个说法,悲剧接二连三地发生。

王招娣、陈桂花、林小妹……一个又一个鲜活的名字,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死法都一样,没有挣扎,没有伤口,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悄悄抽走了魂魄。

村里人心惶惶,白天不出工,晚上不敢睡。

家家户户把女孩们锁在屋里,门窗上贴满了黄纸符。

空气里混杂着香灰和绝望的味道。

孙玉兰每天背着药箱穿过死寂的村子,看着那些紧闭的门扉,听着里面传出的压抑的哭声,心里像被石头堵着一样难受。

她不相信是什么怨鬼作祟,这背后一定有原因。

她一次次地去勘察发现尸体的现场,去那口被所有人视为禁忌的老井边。

井还是那口井,水面倒映着天光云影,清澈得能看见水底的卵石。

孙玉兰甚至伸手探入井水,那水冰凉刺骨,带着一股泥土的腥气,除此之外,再无异常。

一天黄昏,她又来到井边,正碰上李春花的母亲吴秀英。

吴秀英提着个篮子,里面装着纸钱和一些新做的女孩衣裳。

她的女儿李春花,是第七个死去的女孩。

“婶子,”孙玉兰轻声喊道。

吴秀英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泪水无声地滑落。

“玉兰啊,你说,我们春花做错了什么?她那么乖,那么懂事……”老妇人跪在井台边,一边烧纸,一边泣不成声,“是娘对不起你啊,春花……要不是你爹当年非想要个弟弟……娘怎么舍得……”

后面的话,吴秀英没说下去,只是捶着胸口,发出困兽般的哀鸣。

孙玉兰心头一震,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

她扶起吴秀英,轻声问:“婶子,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吴秀英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断断续续地说:“春花出生的时候……她前面已经有两个姐姐了。她爹铁了心要儿子,说养不起,要把她……要把她送走。我抱着她跪在地上求了一天一夜,才把她保下来。可这事……成了我心里一辈子的疙瘩。我对不起她,我总觉得亏欠她……”

送走?

孙玉兰知道,在净水村,在那个年月,“送走”有时候就是“扔掉”的委婉说法。

那个念头在孙玉兰的脑海里变得清晰起来。

她想起了那些死去女孩的名字:王招娣、吴招弟,盼着弟弟来;林小妹、张小铃,透着一股子随意和轻视。

这些名字本身,就是一道道无形的枷锁,是她们不被期待的证明。

难道……问题不在于井,而在于人心?

孙玉兰开始走访那些失去女儿的家庭。

她发现了一个惊人的共同点:这些家庭,无一例外,都曾因为生了女儿而感到失望,甚至有过遗弃的念头。

这种念头,或许只是一闪而过,或许是长久的怨怼,但它确实存在过,像一根看不见的刺,扎在父母和女儿的心里。

而那些安然无恙的家庭,他们的女儿,或许名字同样随意,但父母却从未流露过一丝一毫的嫌弃。

孙玉兰彻夜未眠。

她终于明白了。

那口井或许真的聚集了怨气,但不是来自什么恶鬼,而是来自世世代代被轻视、被遗弃的女婴们那份深沉的悲哀。

她们没有恶意,她们只是太孤独,太渴望被看见,被记住。

她们的悲伤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漩涡,而那些在家里同样感受着不被珍视、内心有着微小裂痕的女孩们,她们的灵魂就容易被这股巨大的悲伤所吸引、所同化,最终被拉入那片永恒的孤寂之中。

这不是谋杀,这是一场跨越时空的、由悲伤引发的共鸣。

想通了这一点,孙玉兰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悲悯。

当第十个女孩,马翠花的尸体被发现时,村里的恐慌达到了顶点。

村长周志国再也坐不住了,他召集了全村的壮丁,带着铁锹和水泥,要去把那口“溺女井”彻底填死。

“不能填!”

孙玉兰冲到人群前面,张开双臂,挡住了他们。

“玉兰,你让开!这井是祸根,留不得!”周志国红着眼吼道。

他的侄孙女,也在死去的女孩之列。

“村长,填了井,就真的能解决问题吗?”孙玉兰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井是死的,人心是活的。我们害怕的,到底是这口井,还是我们自己心里藏着的那些事?”

她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些男人女人,都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田小满、赵小娥、王招娣、陈桂花、林小妹、孙玉兰祖母、马翠花、吴招弟、李春花、张小铃……”孙玉兰一个一个地念出她们的名字,“她们不是被井里的鬼害死的!她们是被‘遗忘’害死的!是被‘无所谓’害死的!”

“我们村,世世代代,有多少女娃连个名字都没有就被扔进了这井里?有多少女娃的名字叫‘招娣’‘盼娣’?我们嘴上不说,可心里呢?是不是觉得她们的命,没有男娃的金贵?”

孙玉兰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剖开了净水村最丑陋、最不愿示人的伤疤。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低声咒骂,有人羞愧地低下了头。

“堵住井口,堵不住人心的债!怨气不会消失,只会找到新的出口!”孙玉兰提高了声音,“唯一的办法,不是堵,是疏!不是遗忘,是记住!”

“怎么记住?”周志国愣住了,手里的铁锹垂了下来。

“让她们的名字,被每一个人听见,被每一个人看见。我们欠她们一个名字,一个身份,一个堂堂正正的存在。”孙玉兰看向周志国,“村长,你是管着全县广播站的。用大喇叭,每天都念她们的名字。不是当成死人念,是当成我们净水村的人,每天都念。”

她又转向那些不知所措的村民:“我们还要把她们的名字写下来,就写在这井边的石壁上。让孩子们来写,让他们知道,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被尊重,都应该被记住。”

人群一片死寂。

吴秀英颤巍巍地走出来,站到孙玉兰身边,哽咽着说:“玉兰说得对。是我……是我亏欠了春花。我愿意写,我第一个写。”

一个,两个,越来越多失去女儿的母亲站了出来。

她们的眼泪里,除了悲伤,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解脱。

周志国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孙玉兰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他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

他想起了自己那个早夭的、连名字都取得很随意的妹妹。

他沉默了良久,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对身后的徒弟说:“去广播站,准备磁带。”

清晨,广播响起:“今日天气晴,风向东南。以下是净水村今日记住的名字:赵小娥、王招娣、陈桂花、林小妹、孙玉兰祖母、马翠花、吴招弟、李春花、张小铃、田小满。”声音平稳,如报天气,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传遍了净水村的每一个角落,也传遍了整个县城。

孙玉兰带着一群孩子来到井台。

孩子们大的不过十岁,小的还流着鼻涕。

她给每个孩子发了一截炭笔,指着井边那块巨大的、被岁月磨平的石壁。

“来,我教你们写字。”

她先写下了“田小满”三个字,一笔一画,格外用力。

孩子们学着她的样子,歪歪扭扭地描摹着。

一个小女孩仰起头,不解地问:“孙姑姑,为什么要写这些名字呀?”

孙玉兰停下笔,摸了摸她的头,目光望向那幽深的井口,轻声说:“因为曾经有人想让她们不存在。我们写下来,她们就永远在了。”

周志国坐在广播站的楼顶上,没有下去。

他听着全县上百个喇叭里同步传出的声音,那十个名字,在他的头顶盘旋回响。

徒弟拿着一盘新的空白磁带走上来,小声问:“师傅,明天的还要录吗?”

周志国摇了摇头,目光投向净水村的方向,眼神复杂而悠远。

“不用录了。这声音,以后天天放。”

井台边,当最后一个名字被写上石壁,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平静的井水水面,缓缓浮现出一个人影,是李春花。

她不再是尸体被发现时那了无生气的模样,而是穿着一件崭新的、从未见过的碎花新衣,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她的身影有些透明,倒映在水中,却又无比清晰。

吴秀英捂住了嘴,泪水夺眶而出。

李春花的身影看向孙玉兰,微微颔首,她的声音仿佛从水底传来,又仿佛直接在每个人的心里响起:“我走了。不是因为被原谅,是因为被记住。”

然后,她转头,深深地看向井边的吴秀英,笑容里带着一丝小女孩般的羞怯和满足,“娘,我穿新衣了。”

“哎……看见了,看见了……我娃穿新衣,真好看……”老妇人泣不成声,却用力地点着头。

李春花的身影笑了,那笑容纯净无瑕。

随即,她的身影化作一团柔和的光,缓缓沉入井中。

水面荡开一圈、两圈……整整九圈涟漪,像是九声无声的再见,然后彻底恢复了平静。

三日后,孙玉兰再次来到井台。

清晨的阳光洒在刻满名字的石壁上,那些炭笔的字迹,仿佛有了生命。

她在井边的石阶上,发现了一截崭新的炭笔。

不是她留下的任何一截,通体乌黑,没有雕琢的痕迹,握在手里,却带着一丝刚刚被人攥过的温热。

她抬起头,正看见远处蜿蜒的山道上,一个穿着鲜艳红衣的小女孩正朝她跑来。

那女孩看起来不过六七岁,扎着两个羊角辫,跑起来像一团跳跃的火焰。

她的手里,也紧紧握着一支一模一样的炭笔。

孙玉兰看着她,不由自主地微笑了。

那笑容发自内心,冲散了连日来所有的阴霾和疲惫。

她迎着小女孩走上前去,在她面前蹲下身,轻声说:“来,写一个名字。”

一阵清风吹过山岗,挂在井边老槐树上的那串祈福风铃,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不多不少,正好九声。

井水如常,澄澈见底。

石壁上的名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那把名为“记住”的火,在净水村每个人的心里被点燃,再也不会熄灭。

人,也再也不会走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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