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龙宫,水晶深处,宝光莹莹,却驱不散那弥漫在龙王敖广眉宇间的沉重与悲戚。忽有虾兵来报,言灵台方寸山菩提祖师驾临。敖广心中一惊,连忙整肃衣冠,率众迎出宫外。
只见菩提祖师静立龙宫之外的海水之中,周身清光缭绕,水流自然分开,不沾片缕。他面色平静,无喜无悲,仿佛世间万物再难扰动其心分毫。然而,敖广却敏锐地察觉到,祖师那双洞悉世情的眼眸深处,蕴藏着一抹难以化开的沉痛与……了断。
“不知祖师法驾降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敖广躬身行礼,心中惴惴不安。菩提祖师这等超然存在,轻易不履尘世,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菩提祖师微微颔首,算是回礼。他并未寒暄,只是缓缓抬手,一道乌沉沉的、闪烁着淡淡暗金纹路的铁棒,凭空出现在他掌中。那铁棒两头是金箍,中间乃一段乌铁,镌刻着一行凤篆龙符之字:“如意金箍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正是那曾随齐天大圣搅动四海、威震天庭的定海神针铁!
只是此刻,这神铁静静地躺在祖师掌心,再无往日那跃跃欲试、嗡鸣震颤的灵性,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光彩与活力,变得死寂、沉重。
“敖广,”菩提祖师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此物,物归原主。”
他轻轻一送,那金箍棒便缓缓飞向敖广。
敖广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接过,入手只觉冰凉沉重,再无半分与悟空心意相通时的温润与灵动。他抬头,不解地看向菩提祖师:“祖师,这……这定海神针,乃是大圣的兵刃,为何……”
“放心吧,”菩提祖师打断了他,目光似乎穿透了龙宫的重重壁垒,望向了那虚无的远方,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寂寥,“没有猴子可以用这个了。孙悟空……已经不在了。”
话语很轻,落在敖广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虽然他早已从三界法则的涟漪和各方隐秘渠道听闻了些许风声,但由菩提祖师亲口证实,那份冲击力依旧让他浑身剧震,几乎拿不稳手中的金箍棒。
“大圣……他……他真的……”敖广声音颤抖,老眼瞬间湿润。他想起了当年悟空闯入龙宫,强取定海神针时的蛮横与鲜活;想起了后来他保唐僧取经,偶尔路过东海时,虽已成“正果”,却依旧不改那副桀骜跳脱的模样。那样一个无法无天、生命力顽强的存在,怎么说没就没了?还是形神俱灭,再无痕迹!
悲愤与一股压抑已久的情绪涌上心头,敖广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祖师!大圣陨落,三界皆知是那魔头阿修罗所为!但……但敖广以为,此事绝非那般简单!害死孙大圣的,元凶首恶,并非只有阿修罗一人!”
菩提祖师静立不语,只是看着他,等待下文。
敖广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咬牙道:“还有一个!是一个叫唐僧的和尚!金蝉子转世,大圣的授业师父!”
他话语中的恨意,让周围的海水都似乎冰冷了几分。
“哦?”菩提祖师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依旧平静,“此言何意?”
“祖师明鉴!”敖广情绪激动,“我东海虽偏安一隅,但也有些许探查三界的手段。大圣陨落前,曾与那唐僧在云海西国激烈争执,后被唐僧当场驱逐,此事并非秘密。但敖广以龙族秘宝‘水天境’反复追溯、推演与大圣相关的最后因果碎片,却窥见了一幕……令人发指的景象!”
他不再犹豫,双手掐诀,引动龙宫深处一股古老的水元之力。顿时,他们面前的海水无声无息地凝聚、平滑,化作一面巨大、清澈如无物,却又仿佛能倒映过去时光的镜子——正是龙族至宝,水天境。
镜面之上,波纹荡漾,景象逐渐清晰。那是在云海西国都城之外,悟空与唐僧决裂之后,独自离开,寻了一处山崖枯坐的场景。天色晦暗,悟空背对镜头,肩头金色的毛发在风中显得有些凌乱,背影透着浓得化不开的孤寂与落寞。
就在这时,镜中画面边缘,出现了一个身影——正是唐僧!他手中端着一碗清水,和一些简单的素斋,脸上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有关切,有愧疚,有挣扎,但最终,都化为一种近乎冷酷的坚定。
他悄悄从袖中取出一个极其小巧、散发着诡异幽光的玉瓶,颤抖着手,将瓶中几滴无色无味的液体,滴入了那碗清水之中。那液体入水即化,毫无痕迹。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踉跄了一下,才深吸一口气,向着悟空走去。
水天境将当时的声音也模糊地还原了出来:
“悟空……”唐僧的声音干涩,“是为师……一时执念。你此去……前路艰险,饮些水,用些斋饭再走吧。”
背对着他的悟空,身体似乎僵硬了一下,并未回头,只是沙哑地道:“师父还来作甚?老孙受不起。”
“你我终究师徒一场……”唐僧将水和食物放在悟空身旁的石头上,“便是缘尽,也莫要……折磨自己。”
悟空沉默良久,或许是心中郁结难舒,或许是终究还对这师父存着一丝难以割舍的牵绊,他最终缓缓转过身。火光下,他脸上带着醉意(显然之前已饮过酒)和深深的疲惫,他看也没看那食物,只是端起那碗水,仰头“咕咚咕咚”几口饮尽。
喝完后,他将碗随手扔在一旁,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对着唐僧,露出一抹极其苦涩甚至带着几分嘲讽的笑容:“水喝了,师父请回吧。从此……恩断义绝。”
唐僧嘴唇哆嗦着,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深深看了悟空一眼,那眼神深处,竟似有一丝如释重负般的解脱,转身匆匆离去,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而悟空,在唐僧离去后不久,身形便开始摇晃,他扶着额头,眼中金光涣散,努力想运转法力,却发现体内如同被无数无形的丝线缠绕,泥沼深陷,连提起金箍棒的力气都在飞速流逝。
“这水……?”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怒和不敢置信,猛地看向唐僧离去的方向,但那惊怒很快被一股更深沉的、如同冰海般的绝望所淹没。他惨笑一声,“好……好得很……师父……你真是……俺老孙的好师父!!”
话音未落,他再也支撑不住,直接醉倒(或者说,昏迷)在地,不省人事。也正是在他心神失守、法力被莫名禁锢的最脆弱时刻,阿修罗及其手下,才得以悄然靠近,顺利布下法阵,种下那恶毒无比的“忘川咒”……
水天境的画面到此,渐渐模糊,最终消散,重新化为普通的海水。
龙宫内,死一般的寂静。
敖广老泪纵横,指着水镜消散的地方,声音泣血:“祖师!您看到了吗?!是唐僧!是这贼秃!他在大圣最是心灰意冷、毫无防备之时,用那不知从何而来的诡毒,暗算了自己的徒弟!若非他先下了这迷药毒手,以大圣之能,即便不敌阿修罗,又岂会连反抗、连遁走的机会都没有?!竟被人生生制住,种下邪咒,最终逼得灵珠离体,魂飞魄散!”
他浑身颤抖,怒火几乎要焚尽这东海:“阿修罗是魔,是仇敌,他害大圣,是因果!可唐僧!他是大圣的师父!是口口声声慈悲为怀的取经人!他此举,与魔何异?!甚至比魔更毒!是他,亲手将大圣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他是罪魁祸首!!”
菩提祖师静静地听着,看着敖广的悲愤,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握着拂尘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许。他那双仿佛能看穿万古的眼眸中,有无尽的星河生灭,有因果的丝线缠绕,最终,都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他早已算到悟空此劫难逃,甚至算到与唐僧的决裂是重要一环。但他或许也未曾料到,这“决裂”的背后,竟还隐藏着如此不堪的、来自“师父”的暗算。
“阿弥陀佛。”良久,菩提祖师才轻轻宣了一声道号,这声佛号在此情此景下,显得无比苍凉与讽刺。
他看了一眼敖广手中那彻底沉寂的定海神针,又看了看悲愤难平的龙王,缓缓道:“因果业力,如影随形。种恶因者,必食恶果。敖广,此事……吾已知晓。”
他没有再多言,身形缓缓变得透明,最终化作点点清光,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消散在东海龙宫之中。
只留下东海龙王敖广,紧紧抱着那冰冷沉重的金箍棒,望着祖师消失的方向,又想起水天境中那令人心寒的一幕,一股滔天的恨意与无力感交织在一起。
他知道,菩提祖师超然物外,不会插手这等恩怨。而齐天大圣孙悟空,那个曾让四海震颤的桀骜身影,是真的……再也回不来了。他的陨落,并非简单的邪魔陷害,更是源于背后那来自最信任之人的、淬毒的背叛。
这份真相,沉重得让整个东海,都仿佛失去了颜色。而定海神针的归来,象征的不是安宁,而是一个时代的彻底终结,与一段师徒情分,以最惨烈、最丑陋的方式,划上了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