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越城之后,吴长生继续南下。
越是往南,旧“楚地”的风貌,便越是浓郁。
此地的建筑,不再是中原那般的,方正、厚重。而多了几分,飞檐斗拱的,灵动与秀气。
此地的民风,也少了些许,北人的彪悍与质朴。多了几分,属于南人的,温润与细腻。
吴长生,就像一个,真正的,异乡人。
这一日,吴长生,走进了一座,名为“宛城”的,楚地大城。
与之前那座,被瘟疫笼罩的越城不同。
宛城,很热闹。
甚至,有些,太热闹了。
只见,城中最大的,一座祭祀着“楚地水神”的古老祠堂前,此刻,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
人群的中央,两拨人,正在激烈地,对峙着。
一拨,是数十名,身穿汉吏官服的,衙役。为首的,是一个,年约四十、面容严肃、眼神刻板的,中年官员。是宛城的郡守。
而另一拨,则是,上百名,头戴方巾、身穿宽袖儒袍的,本地读书人。为首的,是几位,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老者。
“孙郡守!”一位老儒,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座古老的祠堂,痛心疾首地说道,“这座‘江神祠’,自我宛城建城之日起,便已存在,受我等,祭拜了,五百年!”
“五百年来,风调雨顺,江河安澜,皆是,江神庇佑!”
“如今,你一句,‘不合汉律’,一声,‘淫祀之祠’,便要,将其,强行拆毁!你,这是要,断我宛城文脉,寒我百万百姓之心啊!”
那位孙郡守,面对上百名儒生的指责,脸上,没有半分动容。
孙郡守只是,冷冷地,举起手中一份,盖着官印的文书。
“我,乃大汉之臣,食大汉之禄。我所遵,唯有,大汉之法!”
“大汉律,第二百一十三条,明文规定:凡未经朝廷允准、不录于祀典之祭祀,皆为淫祀!凡淫祀之所,地方官,当,即刻拆毁,以正视听!”
“今日,这座所谓的‘江神祠’,本官,是拆定了!”孙郡守的声音,如铁石般,冰冷,而又,不容置疑,“若有,敢于阻拦者,一律,以‘聚众滋事、违抗政令’之罪,拿下,严办!”
“你……”那老儒,气得,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晕厥过去。
吴长生,坐在不远处的一家茶楼二楼。
吴长生静静地,看着窗外,这场,关于“礼”与“法”的,激烈冲突。
吴长生知道,那个郡守,没有错。
恪尽职守,推行政令,这是一个,最合格的,大汉官吏。
吴长生也知道,那些儒生,没有错。
守护传统,敬畏神明,这是一个,地方文脉,得以延续的,根。
错的,是这个,时代。
是这个,由自己,一手,缔造出的,“大一统”的,时代。
为了“统一”,便必须,磨灭“差异”。
为了“法度”,便难免,会伤及“人情”。
这,便是,当年,赢玄所选择的“霸道”。也是,自己,当年,所默许的,道路。
看着下方那,剑拔弩张的,两拨人。
吴长生,仿佛,看到了,自己种下的“因”,在百年之后,结出的,一个,充满了,讽刺意味的,“果”。
吴长生,本不想,再管这些,凡俗之事。
可当吴长生的目光,扫过那些,跪在祠堂前,拼死守护着心中“神明”的,普通百姓的脸时。
吴长生,又想起了,自己。
那个,曾经,在小桑村,在清溪镇,也曾,被无数淳朴的百姓,视为“神明”的,自己。
吴长生,轻轻地,叹了口气。
也罢。
就当是,为当年的自己,还一笔,旧债吧。
吴长生放下茶钱,站起身,走下了茶楼。
祠堂前,冲突,已经,一触即发。
孙郡守,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举起了手,便要下达“强拆”与“抓人”的命令。
就在这时。
吴长生,一袭青衫,背着药箱,从人群中,缓缓走出。
吴长生没有走向冲突的中心,而是,走向了那位,正拿着官方法令、准备宣读的,郡守的,文书佐吏。
然后,吴长生,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身体,一个趔趄,不偏不倚地,撞在了那名佐吏的身上。
“抱歉。”
吴长生轻声说了一句,站稳了身子,没有再停留,径直,穿过人群,离去了。
整个过程,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没有人,在意这个,小小的插曲。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位,即将下令的,孙郡守身上。
“大人,时辰已到。”那名佐吏,将手中的官方法令,递了上去。
孙郡守接过法令,清了清嗓子,便要,高声宣读。
可当孙郡守的目光,落在法令之上时,整个人,却,僵在了那里。
孙郡守,使劲地,揉了揉眼睛。
又,将那份法令,拿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脸上的神情,从,冰冷,到,困惑,再到,见了鬼一般的,惊骇。
不可能!
这份法令,是自己,亲笔所书,亲手盖印,绝不可能,有错!
可为何,上面那,白纸黑字的,“拆毁淫祀,以正视听”的字样,竟变成了……
“修缮古迹,以彰圣听”?!
孙郡守的大脑,一片空白。
“大人?大人?”一旁的佐吏,看着郡守大人,那变幻莫测的脸色,忍不住,小声提醒道。
孙郡守,猛地,回过神来。
孙郡守看了一眼,那上百名,正对着自己,怒目而视的儒生。又看了一眼,四周那,成千上万,眼神中,充满了,期盼与哀求的,百姓。
最终,孙郡守,将那份,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法令,缓缓卷起。
然后,孙郡守,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自己,都觉得,无比陌生的,洪亮声音,宣布道:
“咳……经本官,再三查证。此‘江神祠’,乃是,先民遗迹,庇佑宛城,数百年,功在社稷。”
“今,特下令,着,地方出资,将其,好生修缮。任何人,不得,再议拆毁之事!”
此令一出,全场,先是,一片死寂。
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郡守大人英明!”
“青天大老爷啊!”
无数的百姓,跪伏在地,对着孙郡守,拼命地,磕着头。
那些,原本,还准备,以死相搏的老儒们,也一个个,老泪纵横,对着孙郡守,长揖到底。
孙郡守,看着眼前这,万民拥戴的,一幕。脸上,神情复杂,心中,五味杂陈。
而始作俑者,吴长生,早已,走出了,数里之外。
城中,隐隐传来的,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