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象功小成带来的底气,并未让吴长生放松心神。
恰恰相反,力量越是增长,吴长生对这个世界的敬畏便越是深重。
他像一头将所有锋芒都藏入鞘中的困兽,每日在济世堂中医治病患,在药圃里打理药草,日子过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这份平静,在初春的一个黄昏被打破。
私塾里的蒙童们早已散学回家,带走了满院的喧闹,只留下夕阳的余晖,将廊下的影子拉得老长。陈秉文正收拾着桌上的笔墨纸砚,听到院门外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叩门声。
这个时辰,不会是孩童,也不会是镇上的街坊。
陈秉文放下手中的狼毫笔,走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位年轻人。
来人一身月白色锦缎华服,不是清溪镇这种小地方常见的棉麻,那料子在夕阳下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泽,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如冠玉,唇红齿白,身后还跟着两名气息沉稳的仆从。可最引人注目的,不是他的衣着或样貌,而是那份恰到好处的谦恭。
年轻人站在那里,就像一棵安静的玉树,既不因自身的华贵而显得咄咄逼人,也不因前来拜访而显得卑微。
“敢问,可是陈秉文陈先生当面?”锦衣公子拱手作揖,声音温润如玉。
陈秉文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回了一礼:“正是在下。不知公子是?”
“晚辈姓赵,赵寻。家父与济世堂的吴长生吴大夫乃是同乡,神交已久。”
“此次晚辈途经清溪镇,受家父所托,特来拜会吴大夫。只是听闻吴大夫性喜清静,不愿轻易叨扰,便想着先来拜会吴大夫最敬重的陈先生。”
赵寻微笑着说道,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来意,又捧了陈秉文一手。
陈秉文眼底闪过一丝了然,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温和儒雅的教书先生模样。
“原来是吴老弟的同乡,快请进。”陈秉文侧身让开一条路。
赵寻也不客气,迈步走入私塾。
他的目光在院中随意一扫,最终落在那些孩童们留下的简陋课桌上,赞叹道:
“先生春风化雨,桃李满天下,晚辈佩服。”
“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
陈秉文淡淡一笑,将赵寻引至待客的厅堂。
分宾主落座后,赵寻对身后的仆从使了个眼色。一名仆从立刻上前,将两个精致的木盒放在了桌上。
“初次拜访,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赵寻将木盒推到陈秉文面前。
陈秉文没有立刻去碰,只是问道:“赵公子太客气了。不知令尊与吴老弟,是何处的同乡?”
赵寻笑道:“说来话长。家父也是早年离乡,四处漂泊,只是心中总念着故土。听闻吴大夫医术高超,便想着或许是哪位故人之子。”
“先生,您不妨先看看礼物。”
陈秉文这才缓缓打开第一个木盒。
一股浓郁而独特的药香扑面而来。只见木盒的红色绸缎上,静静地躺着一株形态酷似人形的百年野山参,参须完整,品相极佳。饶是陈秉文不懂药理,也知道此物之贵重,怕是足以买下小半个济世堂。
陈秉文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又打开了第二个木盒。
里面是一套线装古籍,书页泛黄,带着一股岁月的沉香。封面上,是四个古朴的篆字——《说文解字》。
陈秉文瞳孔微微一缩。
这可不是寻常的《说文解字》,从这刻印和纸张来看,分明是前朝宋版的孤本,对读书人而言,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一份赠医者,一份赠先生。”
赵寻微笑着解释,“家父常说,宝物赠英雄,好书配雅士。这两样东西,也算得偿所愿。”
陈秉文合上木盒,抬头看着赵寻,缓缓道:“赵公子,这份礼,太重了。在下与吴老弟,怕是都受不起。”
“受得起,如何受不起?”
赵寻摆了摆手,“晚辈此来,并无他意,只是想替家父了却一桩心愿,为吴大夫寻根问祖罢了。吴大夫这般的人物,不该声名不显,埋没于乡野。若是能找到其祖上宗卷,修缮祖坟,也是我辈为人子孙该尽的孝道。”
陈秉文心中冷笑一声,好一个“寻根问祖”,好一个“孝道”。
“不如,我们对弈一局如何?”
陈秉文没有接话,反而指了指旁边的棋盘。
赵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欣然应允:“能得先生赐教,晚辈荣幸之至。”
棋盘之上,黑白子迅速落下。
赵寻执黑先行,棋风凌厉,极具攻击性,招招不离中腹的争夺。
陈秉文执白,不急不躁,稳扎稳打,你来我往之间,总能将对方的攻势化于无形。
“先生棋艺稳健,一如吴大夫的为人。”
赵寻落下一子,看似随意地说道,“晚辈很好奇,是何等的水土,才能养出吴大夫这般沉稳的性子?”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话不假。可人心,却非水土能定。”
陈秉文拈起一子,轻轻放在棋盘一角,“是磐石,还是浮萍,皆由心造,与水土何干?”
赵寻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依旧面带微笑:
“先生说的是。可树高千丈,落叶归根。家父他们年纪大了,总是念旧。若是能为吴大夫找到宗族谱系,对老人家们,也是一种慰藉。”
“慰藉在世之人,胜过告慰九泉之灵。”
陈秉文截断对方的黑子,语气平淡,“吴大夫的根,早已扎在了清溪镇。他的宗卷,写在每一位被他救治的病患身上。赵公子又何必舍近求远,去寻那故纸堆里的枯根呢?”
一番话,说得赵寻哑口无言。
一局棋罢,赵寻输了三目。
赵寻起身,对着陈秉文深深一揖:“先生学识渊博,棋艺高超,晚辈今日受益匪浅。礼物还请先生务必留下,这是家父的一片心意。晚辈改日,再来拜会。”
说完,赵寻便带着仆从,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陈秉文将赵寻送到门口,看着那辆停在不远处的华贵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收敛,化为一片凝重。
陈秉文回到厅堂,看着桌上那两份价值连城的“厚礼”,许久没有说话。
“礼物,就是钩子。钩子上,还带着倒刺。”
一个声音从后院传来。
吴长生从私塾的月亮门后走了出来,来到陈秉文身边。方才的一切,吴长生都看在眼里。
陈秉文拿起那株野山参,闻了闻,又放下,叹了口气:“来者不善。这位赵公子,心思缜密,出手阔绰,所图必然不小。这次在他这里碰了壁,怕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吴长生没有说话,只是并肩与陈秉文站着,一同望着门外。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那黑暗,仿佛一头伺机而动的巨兽,正悄然无声地,将整个清溪镇,一点点吞入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