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身后合上的轻响,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
阮糖踏入会议室,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近乎凝滞的安静,以及骤然降低的温度——并非空调开得太足,而是源于房间尽头,那张长桌后面坐着的几个人,尤其是正中央那个男人,所散发出的无形气场。
会议室很大,装修风格与外面一脉相承的冷峻简约。长条形的会议桌光可鉴人,对面坐着五位面试官。她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第一时间就被正中央那个身影牢牢抓住。
江沉。
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深黑色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扣子,但这丝毫未减弱他周身那股迫人的气势。他坐姿挺拔,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手型很好看,指节分明,腕间露出一块款式低调却价值不菲的机械表。他的面容比阮糖在财经杂志模糊照片上看到的要更加英俊,也更加冷硬。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线抿成一条冷峻的直线,下颌线条绷得有些紧。
他没有看手中的资料,那双墨黑的眼眸正平静无波地落在她身上,像是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又像是在评估一组待分析的数据。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纯粹的理性与审视。
被他目光扫过的瞬间,阮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像是被冻住了一瞬,后背窜起一股寒意。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握着文件夹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这就是深空科技的cEo,江沉。比传说中更加……令人窒息。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快速扫过其他几位面试官。一位是看起来四十多岁、气质沉稳、戴着眼镜的中年男性,面前的名牌写着“美术总监:张毅”;一位是打扮干练、目光锐利的三十多岁女性,名牌是“人力资源总监:杨莉”;还有两位看起来像是技术部门的高管。
没有一个看起来是好相与的。
“各位面试官上午好,我是阮糖。”她走到会议桌对面的椅子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自若,但尾音还是带上了一丝几不可查的颤抖。她微微鞠躬,然后在得到杨莉一个“请坐”的手势后,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背脊挺得笔直,几乎有些僵硬。
“阮小姐,你好。请简单自我介绍一下。”人力资源总监杨莉率先开口,语气专业而平和,稍稍缓解了一点现场的冰冷气氛。
阮糖深吸一口气,按照准备好的腹稿开始介绍自己的教育背景、职业经历(重点突出了自由职业期间接手的各类项目和积累的经验),以及对游戏美术的热爱和理解。她尽量语速平稳,目光轮流与几位面试官接触,唯独刻意避开了正中央那道最具压迫感的视线。
在她自我介绍的过程中,江沉始终没有表情,也没有记录,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透过她的言语,分析着更深层的信息。
当她提到自己近期关注的“东西方美学融合”以及“构建具有矛盾统一感的世界观”时,她注意到美术总监张毅的眼中闪过一丝兴趣,而江沉交叠的手指,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自我介绍结束。杨莉点了点头,看向张毅。
张毅推了推眼镜,拿起阮糖提前提交的作品集打印稿,翻到其中一页,正是她那幅为了应聘特意创作的《废墟新生》氛围图。
“阮小姐,这幅作品的构思很有趣。能详细谈谈你在创作时,是如何平衡‘机械残骸’的冰冷秩序感,与‘发光植物’所代表的混沌生命力之间的视觉冲突吗?”张毅的问题很专业,直奔核心。
这个问题正好撞在了阮糖的准备范围内,也触及了她与“chen”讨论过的领域。她精神微微一振,紧张感稍退,开始认真地阐述自己的思考过程,从色彩选择(冷硬的金属灰与温暖的发光绿)、构图安排(残骸的尖锐直线与藤蔓的柔美曲线交织),到光影处理(刻意营造的、非自然的顶光与植物自身散发的辉光),力图清晰地展现自己是如何通过技术手段,去表达那个核心的“矛盾与统一”理念。
她讲得很投入,偶尔会用手势辅助表达,眼睛也因为谈到热爱的事物而重新焕发出光彩。张毅听着,不时点头,偶尔会追问一两个细节。
就在阮糖感觉渐入佳境,气氛似乎有所缓和时,一个低沉、冷静,没有一丝情绪起伏的声音,如同冰锥般刺破了这短暂的“温和”。
“如果,”江沉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也让阮糖的心猛地一提,“要求你在现有基础上,强化‘秩序’的压迫感,削弱‘生命’的柔和,但依然要保持画面的整体性和故事张力。你会从哪些维度进行修改?”
整个会议室的空气仿佛又降了几度。
阮糖愣住了。
这个问题极其刁钻!它直接推翻了她原本设计的平衡点,要求她在颠覆核心表达的同时,还不能破坏画面本身的美感和叙事。这不仅仅是在考校技术,更是在测试她的设计思维弹性、对世界观的理解深度,以及在苛刻限制下的创意能力。
她感觉到几道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尤其是江沉那道,平静却重若千钧。
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冷汗几乎要浸湿后背。她下意识地避开了江沉的视线,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作品集上,那幅《废墟新生》的图仿佛在灼烧她的眼睛。
不能慌……不能慌……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思考。强化秩序,削弱生命……意味着要更突出机械残骸的体量感、金属的冰冷质感,可能通过增加更多规整的、带有符号意味的刻痕或能量管线;而发光植物,可能需要减少其蔓延的范围和柔和的曲线,改变其光效,让它从“共生”变得更像是一种“被压制”的状态,比如光效变得微弱、断续,或者颜色偏向更冷的荧光蓝……
她组织了一下语言,抬起眼,这次勇敢地迎向了江沉的目光,尽管心脏依旧跳得厉害。
“江总,如果按照这个要求,我可能会从以下几个方面调整……”她的声音比刚才稍微低沉了一些,但努力保持着清晰的逻辑,“首先,在构图比例上,我会适当增大机械残骸在画面中的占比,甚至可以让它以一种更具侵略性的姿态‘插入’生命区域……”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虚空大致比划着,阐述着对形体、色彩、光影乃至细节符号的修改思路。她发现,当真正沉浸到专业问题的思考中时,对江沉的恐惧似乎被暂时压制了。
江沉安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让人完全猜不透他是否满意这个回答。
等她说完,他既没有表示认可,也没有提出质疑,只是将目光移向下一幅作品,提出了另一个问题,这次是关于角色设计中的文化符号运用与现代化转译的平衡,同样角度刁钻,直指核心。
接下来的时间,几乎成了江沉一个人的“提问秀”。他话很少,每次开口都言简意赅,但每一个问题都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切中阮糖作品集里最微妙、最考验功底的地方,或者直接设定一个极其苛刻的设计限制,要求她现场给出解决方案。
阮糖感觉自己像是在走钢丝,精神高度紧绷,大脑飞速运转。她不敢有丝毫松懈,调动起全部的知识储备和应变能力,努力应对着这位“冰山主考官”层出不穷的难题。
美术总监张毅和人力资源总监杨莉偶尔会插话问一些补充性问题,但主导权显然一直掌握在江沉手中。他惜字如金,气场强大,让整个面试过程充满了一种令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
阮糖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是否能让他满意,她只能竭尽全力,将自己对绘画的理解、对《幻界》世界的构想,以及那份不肯服输的韧劲,都融入到每一次的回答中。
当她终于听到杨莉说出“今天的面试到此结束,请回去等待通知”时,她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耗尽全部力气的硬仗,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她站起身,再次鞠躬:“谢谢各位面试官。”
转身离开会议室时,她几乎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她的背上,如同实质。
门关上的瞬间,她靠在走廊的墙壁上,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了一口气。
太可怕了……
而会议室内,阮糖离开后,气氛并未立刻缓和。杨莉和张毅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对刚才那位年轻女孩的欣赏和……同情。
张毅看向依旧面无表情的江沉,谨慎地开口:“江总,您看这位阮糖……”
江沉没有立刻回答,他垂眸看着桌上阮糖的作品集,指尖在《废墟新生》那幅画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动作快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
“通知下一组。”他抬起眼,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疏离,仿佛刚才那场充满火药味的交锋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