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显得有些悔恨的刘彻,霍去病道:“既然陛下要维护臣的忠义,那么希望陛下也不要再捕风捉影对军功世家无端加罪。”
刘彻叹口气,勉强算是接受了霍去病的意见。但是就像霍去病其实没被我忽悠住,他也肯定忽悠不了刘彻。刘彻只是知道外甥的心态,选择成全他而已。
但是刘彻毕竟不是心软的人。半晌,他哼了一声道:“朕不是无端加罪的人,但并不代表可以任由靡费国帑、僭越军制的低效汉军继续存在。放心吧,这事情朕自有计较,不会坏了你的忠义!”
听到刘彻的表态,我的心情复杂。我知道李家躲过了灭顶之灾,但是躲不过继续被针对。继续打压李家、让李家彻底老实,是刘彻铁了心要干的。
刘彻心里一定在说:“以前吃了老子的空饷、搞了老子的军费全要李家连本带利吐得干干净净才行!”比起他除掉的那些宗室、外戚和权贵,李家算什么?前朝降将的后代而已,现在匈奴去了漠北,已经可有可无了。不对,是不该继续存在了!
听刘彻表态至此,我也确定了“老兵营”的归宿——也许代郡募兵还有些许存在的价值和必要,“老兵营”这个靡费国帑、僭越军制养老兵、蓄孤儿的地方刘彻必定不会再拨款养活。
此刻我已经意识到:养活老兵和孤儿寡妇们的责任很快会落在义父和我的身上、并且最终将落到我的身上。我虽然可能不用身死,但是很快将承担我从未承担过的重担。
随着淳于穹丹药药性的减弱,霍去病的精神力又开始涣散。
刘彻赶紧召集在外守候的御医进屋对霍去病再行诊治,淳于穹领头进了卧室。
淳于穹给霍去病诊了脉,然后以极低的声音对刘彻道:“启禀陛下,侯爷的身体短期内不适合再服丹药。”
刘彻点了点头,将众御医喝退,然后对霍去病道:“去病,你还有什么要对姨父交待的吗?”
霍去病挣扎着略略欠身,道:“请陛下日后帮我照顾好幼弟霍光。臣非常荣幸一生得到陛下的荣宠。陛下对臣的关爱有如朝阳沐浴大地,希望以后,陛下也能将这份荣宠的阳光继续撒播在光仔身上!光仔自幼聪慧,我相信陛下只要对他给予信任和培养,他以后一定能成为大汉帝国的股肱之臣!”
霍去病在说这段话时,我悄悄偷眼看了看身边的小屁孩霍光。这时的霍光已经掩面而泣,因为怕被皇帝听见,他没有发出哭声,只是任由泪水穿过指缝,流向手背、手腕和小臂。
我重新将目光投向霍去病和刘彻。借着病榻边昏黄的烛火,我偷偷看见刘彻居然被霍去病说得热泪盈眶!
很多年以后,我读到了刘彻后来写的《秋风辞》,饭圈的朋友们一直在议论那个“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的“佳人”到底是谁。是被他利用完就甩从金屋藏到长门弃的大表姐陈阿娇?是被他荣宠半生最后弃之如敝履的卫子夫?还是北方佳人、倾国倾城最后死于产后抑郁的李夫人?反正应该不是把他忽悠得团团转最后给他一顶超级绿帽子的“小拳拳”吧?
如果按照《秋风辞》的写作时间,他怀念的佳人大概率是刘闳的生母王夫人,但是直觉告诉我都不是。因为他的女人被他气死、逼死、抑郁死、赐死他都无所谓,王夫人死后霍去病杀掉她的侄女刘彻也完全无感。只有两个男人的死是他不愿看到的,那才可能是他的最爱。第一个是韩嫣,韩嫣被赐死的时候他是向母后王老太极力求情的,而且韩嫣“淫乱后宫”他都还要求情哦!韩嫣死后刘彻就开始慢慢整垮了李家,他是为最好的基友报仇吗?第二个就是霍去病,这是我亲见这个薄情寡性的家伙为之真心流泪的唯一一个人。所以说:多情自古空余恨,只有男男有真心。谁说佳人就不能是个男的了?自古名将如美女啊!
当然,如果从理性分析,刘彻对霍去病的不舍也是在懊悔自己培养起来的执行力极强、且能很好驾驭“军神气运”的棋子居然被他的一步昏招葬送了。
在“匈奴未灭”之前,他其实不应该提前布局刻意削弱包括李家和卫系在内的边防军体系,要削弱也不应该利用激怒霍去病采取“行不法事”的方式来硬搞。到听“焦神”讲诉了关于“造化”、“气运”的原理以后,我才知道刘彻为了培养霍去病花了多少心血,而霍去病因他的不当操作死于“冤冤相报”在他心中又留下了多么深刻的教训。
其实权贵也好,李家也罢,甚至造化通达的卫青、霍去病这对舅甥,在刘彻这个极具战略野心也极冷血的帝王眼里,都只是他的棋子,因为后来,即使是儿女,他也照杀不误。
当然我相信他还是真心喜欢一些人的,霍去病就是,因为他弟弟霍光就是既得利益者。但是如果再把时间线拉长,像我儿孙给我烧纸的时候告诉我的那样:霍光也只是刘彻他留给重孙子玩的棋子,最后也没逃过家族覆灭的魔咒。
刘彻嘱咐渐渐再次陷入昏迷的霍去病注意休息后便召唤御医进房,他自己也宣中人、侍卫护佑,摆驾回宫去了。
等刘彻走了多时,霍光才提醒我一起出去按之前的布置让御医、丫鬟重新去门口等候,我和他则继续负责在病榻前照顾霍去病。
重新复盘刘彻与霍去病的对话,除了加深了对我和李家前途凶险的判断,我更琢磨出一件令人有点悲伤、也有点气愤的线索。
我和李家曾经的朋友、教会我不少马匹饲养技巧、被我视为除李家人外为数不多值得信赖的老大哥马骏是刘彻手下资深的“绣衣使者”。
我旋即想起一个细节:在南阳时,王贺初见我之后,我自报是“马道君”门下,然后他对我说:“怪不得你的马这么好!”也就是说,王贺等真的“绣衣使者”都知道这个“马道君”是与马有关的。接着,我又想起了那个在淮阳时马骏的老部下厩丞石辰、被汲黯识破是“绣衣使者”的石辰。暴胜之说“舒菡”是他的暗子,但没说石辰是。而且石辰的卧底时间更久,基本上可以肯定也是“马道君”门下。那么马道君基本可以肯定就是表面上管理战马、实际上是刘彻“绣衣御史”的一拨人,“马道君”本尊也许就是马骏、也许是扶风马氏的其余地位更高的人,比如马骅。
马骏最早的潜伏目标是卫青,刘彻要用卫青,但是也要监视他的行动。卫青也许早就发现了只是不说破而是给马骏安排了很多“科研工作”使其不能脱身,也许是到马骏利用李敢刺伤卫青去挑拨霍去病射杀李敢时才发现的。但是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马骏出卖了微末时就信任他的卫青、出卖了对他以礼相待的李家、也玩弄了不可一世的冠军侯霍去病。
当然马骏干这些不是因为他本人就很卑鄙,他也是听命行事——他被刘彻安排做了这个“冤冤相报”棋局的串联者,扮演了一个卑鄙小人的角色。
我和霍光昏昏沉沉在病榻前伺候霍去病到丑正时分。
霍去病忽然醒转,并说伤口痛痒难当。我最后一次协助御医给霍去病换了药、重新包扎了伤口,义父也被喊起来对霍去病的病情发展作了最后的诊断。
换完药的霍去病突然又有了精神。这次不是因为淳于穹的丹药,而是另一个原因——回光返照。
他先是和霍光说了很多他自己小时候的事情,然后又说到他第一次去霍仲孺家里看到霍光的场景,说得霍光一直眼泪汪汪的。
说完小时候的故事,霍去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自言自语道:“妈的,这时居然想着的是她!”
霍光忙问霍去病道:“哥哥,您想见谁?我这就去安排人帮你接来!”
霍去病笑了笑,道:“路程怕是来不及。而且她也不方便来这里。”霍去病忽然将目光转向我道,“那娘们儿真的很野!不怕骂、不怕揍!扒了衣服比我还凶悍!”他说着露出如我在羽林军校场初见他时他脸上的那种大男孩的微笑。
我假装没听懂木讷的看着霍去病,但是我其实知道他说的是谁——李胖虎口中他的“匈奴小老婆”挛鞮氏·飒仁焉支。
不顾我一脸无辜的表情,霍去病微笑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那个小杂种像不像老子!”他说的是脏话,但语气中甚是怜爱,“老子杀了十几万匈奴人,最后最惦记的却是个匈奴杂种!霍爱奴?爱个球!真想去山丹军马场胖揍那母子俩一顿!哈哈哈哈哈!”
伴随着笑渐不闻声渐悄,霍去病再度陷入昏迷。
……
透窗的微风将昏黄的烛火轻轻摇曳,空气中弥漫着药材的气味。
目光迷离的我跪坐在支踵上昏昏欲睡。
这时,元狩六年八月廿六日的“五更筹”如期响起。
……
中阴身的我在范无咎、谢必安燃起的“犀角香”加持下回忆起了那个记忆中尘封的场景……
霍去病终于死了。他是大汉最璀璨的流星,生荣死哀。他死后,刘彻在军事上再也找不到这么有执行力的名将,大汉与匈奴的纠葛也因他的死继续了百年。他的死是刘彻之痛,大汉之殇。
但是,对于霍去病的死,我毫无愧疚可言,因为我只是他“行不法事”的报应执行者!
如果说我愧对了谁?那就只有申志凡和李胖虎父子。